“就是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是要救的啊;就是什么希望也没有,也是要让孩子坐在他祖传的东西上安心去的啊。”卫华爹开始拿头撞墙,撞了几回,这个少见的没有任何狡诈的汉子推出自行车将女人拉上,一路风风火火骑到韩老师家。还没到,卫华妈就大喊:韩老师,五十块钱呢!五十块钱呢!
韩老师竟然记不起有这件事来,他说是什么时候的事,八几年,还是七几年?卫华的爹妈一起帮他回忆,还倒茶,请烟,帮着揉太阳穴,这个因为脑病而迟钝的老鳏夫才记起他有一个账本,却不记得放哪里了。卫华爹妈像红卫兵抄家一样把他家抄了,终于在尿桶下翻到一个极其潮湿、腥臭的《工作笔记》,又送到阳光下一页一页翻,才终于找到笔迹模糊的一条:翡翠椅子;1980年11月15号卖给秦茂生老板;1000元。
再问秦茂生是谁,住哪里时,韩老师嘴里白沫都吐出来了。不过看见他们要走,倒是又醒了,他说吃饭吧,谁吃你的饭!卫华妈说。韩老师又说,老莫你是实在人,你说我当年没给你钱那就是一定没给,我补给你五十吧。谁要你补!卫华爹吼道。他这个时候想,秦茂生大概是县里人说的那个文物贩子秦老板,说不定这椅子正在他手里要交易呢,说不定晚一步人家就卖到市里了,再晚一步就卖到省里了,再晚一步就卖到广东了,再晚一步就流失到海外了,那样他就只能望洋兴叹了。
卫华爹将女人撂下了,一个人蹬着车往县城飙,上坡了骑不动,他就下来跑着推;下坡了他也不捏闸,像箭矢一样冲下去。他听到风在耳边呼呼地喊,大卡车在身后邦邦地叫,他想这么急干嘛呢,那东西秦老板80年就买到了,过去这么久,说不定早到海外了呢,你赶死赶活有个屁用?因此他把自行车停下来,试图让自己优雅一点,他还抽了一根烟,但他很快就明白过来,孩子不等人啊,报纸上不是说,要是早几分钟送医院的话,孩子就有救了。我这耽误的不就是人家的几分钟吗?
卫华爹没有吃没有喝,武官不下马,就在自行车上把秦老板的家问到了。他转进兵马垄,穿过剪刀厂,从食堂背后的土坡溜下去,溜到一户装了琉璃瓦的人家门前,把车子靠在一只石狮子上,算是停下来。然后他吸动喉结,开始拍门,出来的是个满脸横肉的男人。他个子很矮,但是却拿小眼睛居高临下地研究卫华爹,听说来意后,他鼻孔喷出一道气,冷漠地说:“早卖了。”
然后他把门阖上,阖到最后被一只手挡住了,他又阖了阖,那手仍然待在那里,而人竟然是嬉皮笑脸的。秦老板眼睛突出来,吼道:“你干什么!”
“我就是问卖给谁了。”
“你们乡下人事情真多。”
“你看秦老板,抽根烟吧,我就是想问卖给谁了。”
“被一个广东老板卖走了。”
“你知道姓名和地址吗?”
“我怎么知道?”
“你回忆回忆。”
“戴墨镜,皮肤比较黑。其他不记得,他收购完了就走了。”
“你真不认得他?”
“你这人说话好玩,中国十亿人口,我认得完吗?”
然后那扇门被关上了,连带一根烟被抛了出来。也就是这根烟吧,像是导火索,把孤苦无靠、极度绝望的卫华爹给惹火了,这个五十岁的农村会计一脚就把门踹开了,对着转身走过来的秦老板就是一拳,然后又用膝盖顶,顶到人家海纳百川的肚子上。那边厢秦老板女人急了,过来扯头发,扯不脱,又拿菜刀出来用刀背狠剁,才算是剁开了。闪躲开的秦老板夺下菜刀,挥舞着说:“你他妈干什么呢?你还讲不讲道理?”
卫华爹本来要说“你轻死了,你轻谁呢”,忽然想到这不是个人恩怨,这是来求人家,因此他说:“我是来救命啊。”
“滚。”
“我是来救命啊,我求求你秦老板,你告诉我卖给谁了,我自己去找。”
“滚。”
菜刀刃口反射出一道光,秦老板像是赶一条恶狗,把卫华爹赶出门外了,然后那扇门又关上了,不单关上了,还顶上了。卫华爹拿手拍着墙,一边拍一边哭,莫勋才啊莫勋才,你是头猪,你是条狗,你是个死人,你一点用都没有。这样哭足了,哭饱了,把自己哭得空空荡荡了,他才魂兮无归地走了。那天县城的人们都应该看到了这幕奇观:一个农村干部旁若无人地流着泪朝前走,裤腿上湿黑一片,连尿都忘记拉了,他就这么笔直地朝前走,又笔直地往回走。他们想他是疯了。
卫华爹僵硬地走回来,走过兵马垄、剪刀厂、食堂,就要下土坡时,发现自行车安稳地靠在石狮子上,想还好还好——这个时候他还看到门被拉开,一辆人力板车被推出来,接着一把椅子被搬到板车上,他想这就是做梦啊。他想等他们走了,他就去把自行车推回来。可是在椅子跟随板车移动时,他猛然见到一种颜色闪了一下,那不就是翻滚起伏、那块翡翠上的绿吗?我操他妈啊。卫华爹两腿一软,几乎要晕倒了,然后他扶住树,躲到树后边,他发现自己其实很冷静,冷静是因为仇深似海。然后他像幽灵或者隐形人一样,静静跟在这对鬼鬼祟祟的夫妻后边。跟了四五里路,他看到他们将板车停下,打开独立仓库的巨大铁锁,推开厚重泛白的大门,小心将椅子抬下来,搬进去,又小心朝里边张望了几遍,然后关上门,锁上一道锁,再加一把锁,最后像小生意人那样相视一笑,兴高采烈地拖着板车走了。
卫华爹也笑了。他去买了几个馒头吃,吃饱了走到县委等,等到一辆乡里的吉普车,坐着回了。一回到家他就一声不吭,把黑白电视机、缝纫机、手电筒、没吃完的猪肉通通丢到板车上,拉着就走,他的妻子则像是拉扯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拉扯着板车,她是拿两只手扯着挡板的,他是拿两只胳膊拉着车臂的,他拉不过她。他就像当年他的兄弟踢孩子一样,走过来将她将像条狗一样踢翻了。
他说:“你知不知道人家托付给我们什么啊!命啊!”
然后他像贩子汉一样拖着板车游村转巷,声嘶力竭地叫卖——他叫的很好,很吸引人,他也卖的很好,因为他卖的便宜。他像是受到鼓励,又回家拖了一板车的橱柜、桌椅、衣服、首饰出来卖。他把这些代表着家族荣誉和面子的东西置换成第一桶金,然后他带着这第一桶金和一帮姓莫的村民声势浩大地开到县城,开到秦家。
他很讲礼甚至是惴惴不安地敲门,秦老板的女人一开门,忽而见到林立的锄头和钉耙,就像见到血,晕倒了。她的丈夫比她硬朗多了,镇定多了,他吸没吸凉气不知道,但他拿胸脯贴着了卫华爹的胸脯。他说:“你有人我就没有吗?”
“我是来讲道理的。”
“你讲道理?你讲什么道理?我说了不在我这里,就不在我这里。”
“我们并没有说在你这里啊,你慌什么?”后头传来一句大喊,大家马上骚动起来,一个个恶狠狠地说“可是你自己说在的”,然后齐刷刷地挥舞家伙,迸发出审判已经结束随时可以处死对方的热情来。这时卫华爹挥了挥手,说:“你把它从仓库里取出来还给我吧。我不是来打架的,秦老板我给你跪下了。”
“别跪!”后边喊出愤怒的声音。卫华爹半弓着身子,没跪下去,他转过身来又给大家摆手,意思是事情快成了,不要坏了快成的事情。那秦老板声音小了点,头却仍然是歪斜向天的,“我也是花钱买来的,我的钱也是血汗钱。”
“我赔给你。”
“你赔得起吗?”
“你要多少?”
“我花一万块买的,我就要一万。”
“你是花一千买的。”
“我是花一万买的。”
“你明明是花一千买的。”
“我诳你干嘛?你不信拉倒。你赔不起可以,你们打死我,我就不信没有公道。”
“那好,我租。”
“怎么租?”
“我花一千块租,租完了原封不动还给你。要是不能原封不动还你,补足你一万块。”
“你说了谁信啊?”
“我立字据。”
“你立了字据谁信啊?”
“你他妈把我们姓莫的当成什么人了!你是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后头有人喊,然后众人一拥上前,好似鲫鱼一样往门里钻。秦老板连口说“我信我信”,倒退着跌坐在地,脸色煞白。倒是卫华爹又拦住大家,自兜里掏出一千块钱,立了字据,按了手印,又对着停靠在墙角的那辆自行车说,也押给你了。然后他们慌慌张张看着围观过来的县城群众,跟秦老板去把那翡翠椅子取了,仓促撤回乡村了。
一天后,卫华爹联系到乡里唯一一辆跑运输的解放车,运着翡翠椅子上了公路,路过县城时他买了三袋馒头,说对不住了,本来要请你好好吃的。然后他们风驰电掣地奔行在外地兄弟离去的方向,有那么一阵子,卫华爹疑神疑鬼,以为还能在路上碰见兄弟的背影,却始终没碰到。卫华爹就带着这一半的心急一半的踏实,像梦中的卫华一样,突然拥有了辨别迷宫的神迹,对司机指点出了最经济的路线——虽然那个省那个城市那个医院他从来没有到过。卡车像鲨鱼一样闯入平静的城市后,在紧急挥舞指挥棒的女交警身上留下一堆蓝色的尾气,然后在粗鲁地拐了七八个必要的弯后,猛然看见医院的木牌。
它像人一样嘶叫一声,彻底熄火了。卫华爹和司机跳下车,取下翡翠椅子抬着就冲进白色的医院,先是找服务岗问,人家姑娘说的是正宗普通话,他们说的是机关枪一样的方言,待他们明白过来,焦急地调动少有的普通话储备时,她又说不清楚,你们说的我不清楚。他们便一间一间地推门,推了七八间看见一个女病友正准备小解,才面红耳赤地明白这里是门诊区。他们跌跌撞撞地穿越门诊楼,奔跑在花园过道的水泥砖上,奔跑在台阶上,奔跑在平滑如镜的走廊上,继续粗鲁地撞开一间又一间的门,看到了很多惊慌失措的重症病人——他们的脸是很苍白,但都比不上卫华兄弟那样苍白,卫华兄弟的脸就像白里过滤了一层白。
然后是一个只有10平左右的独立病室浮现在他们眼前,它的门上包着厚厚的皮垫,窗上塞了黑色的X光照片,它就像一个不需要说话的帝王,威严地浮现在他们眼前。直到这时,卫华爹才颤抖起来,大腿好像灌满铅,再也抬不起来了。他意识到他是来晚了,他一直没想到他来晚了这个可能,但现在他想到了,因此他的脸上落满惶恐。僵立几分钟后,他像任何一个迟到的人那样悲伤地推开房门。他先是看到一团漆黑,接着在那漆黑中慢慢分辨出病床的模样,被单是叠好的,枕头放在叠好的被单上。墙壁上,一面锦旗因为风的消失正慢慢贴回它原来的位置。什么都没有。
卫华爹将手里搂着的翡翠椅子轻轻放下来,然后自己慢慢蹲下去,抱着头,晃着头,像是享受快乐一样享受着这空寞的痛苦。司机听到他嗨嗨,嗨了好几声,好像是要把哭泣从喉咙里嗨出来,可见他是已经忘记掉怎么哭的。司机就让他这样慢慢蹲着。不一会儿,医院叫来的民警赶来了,司机用了很久才把这件事情解释清楚。那时候的民警比较好,他叫来医院的领导,复述了这件事情,领导又找来主治大夫,复述了这件事情。这位满头银发,皮肤黄黑,戴着黑框眼镜的老医生坐到床上,说,死的很惨,到死我们都查不出来是什么病。然后他扫了一眼翡翠椅子,以他这个职业所拥有的傲慢口气说:
“没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