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他去打货,临行前见她跑来请假,便柔软地问:“什么事?”她脸红了,“那个事。”他理所当然应允了。车辆开走时,他偷偷回头,发现她也回头撒下一瞥。那是属于你的眼神啊,赵法才,他酥酥地想。
在省城旅社,他躺在床上无望地思念,BP机忽然响了,反拨过去,便听到那个魂牵梦绕的声音像当日技监局办公室主任一样在命令他,“向后转,向前走,走出门口。”他跌跌撞撞拉开门,看见她穿着第一天穿的绛紫色T恤,捏着手机站在那里。“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她没有说话,抱紧他,胸脯像幼兽一样起伏。他在这踏实的感触里暗自流泪,好似旱地飘起大雨,然后那东西被清晰地抓住了。此后她成为他永恒的思念。他在无数个夜晚思念这柔软修长的双腿、微微隆起的小腹、如新月般翘起的乳房以及叼住他耳垂的狂野舌头。他说:“渺儿啊,我的手就像船儿滑过你的腰肢,我一路滑下去,在这里停了。”
他表现得完全不像生意人,他像洪水一样演说了半个晚上,以至当他走进卫生间时,内心空荡得像一只筛子。卫生间里有油黑的盥洗池、漏水的便池、黑锈铁丝上别人留下的干硬毛巾以及他松弛的身躯。他摊开手站在镜子前,觉得极不真实。凭什么呢,你比人家大整整18岁。他感到脑后有刀锋掠过,有时深夜一人携款走过朱雀巷,他也会有这种感觉。
回来后,他轻按了下埋在床垫下的腰包,在熟睡的她旁边睡了。
后来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你,你不打我就可以,我怕男人打我。”虽然当时她是真诚看着他的,但这个模糊的答案还是让他纠结。他需要在每件事情上划上等号,1.00元等于矿泉水,3.00元等于方便面,每件事必须清清楚楚。因此他替她想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她喜欢他的店铺和存折。我们红乌镇人就是这样,当一件事过于不可思议时,人们就会套用《知音》上的故事来解释。
因为他无法撇开老婆,她表露出烦躁,这更坚定了他的看法。他像是碰见一个生意场上的对手,小心谨慎,量入为出,和她周旋着。他想色字头上一把刀,自己终归不是傻蛋,有时就是碰见她的手抚摸顾客的胳膊(就像看见她在人家身下呻吟),他也能稳住自己,那就让别人神魂颠倒,倾家荡产去吧。
这样的来往最终停息于夏末的一个夜晚。那夜他拉上卷帘门,到办公室行军床睡觉,却见她已卷着毛毯睡着了。她一定是躲在某个地方,偷偷留在这里的,他这样想,咽了一口口水,挤挨上去,扳过来时,却望见她泪流满面,像是泼了一盆水。
“我明天就不来上班了,以后也不来了。”她说。
“好好的怎么要走?”
“我决定了。”
也许是为了再度进入这美妙的肉身,他进行了大量劝说,她却总是摇头,他心里咯噔一下,算是明白了,她在下最后通牒。他松开手,觉得世界从来没有这样可恶过,然后听到她说,“我们不说这些了。”
他们像两块石头生硬躺着,呆呆看天花板的黑,夜晚像河流,又深又远。忽而,窗玻璃哐当一声,掉下一块来,他惊坐起来,一道光芒射进他的眼洞,他慌忙扯毛毯盖她,那光芒却抢先一步照清那里。她像是夜晚稻田里被照得目瞪口呆的青蛙。
“谁?”他恶狠狠地问。
“你哥,赵法文。”
赵法才说“没事,我哥”,踩着侥幸的步伐走出去,走到一半软了,直到卷帘门被擂得山响,才颤巍巍走过去拉开门。他说:“哥,这么晚你要拿什么货呀?”迎接他的是一记耳光。赵法文、赵法武、赵发全三个男汉和一个瘸掉的妇女像工作队轰隆隆开进办公室。
“说,怎么回事?”瓦妹大喊。
渺儿没有回答。
赵法才哀喊道:“没怎么回事。”
“没轮到你说。”
过了一会,渺儿说:“我和他好了。”渺儿说得庄重、威严,是当事实一样宣布的,因此赵法才能想象她当时眼睛是直视着瓦妹的。瓦妹扑在地上,说:“出这样的丑事,我没法活了。”大哥赵法文便打了渺儿一记耳光,赵法文说:“你不用看我,我不怕你。今天我们就给你一个结论。赵法才你过来,你自己说,你是谁的男人?”
赵法才像罪人一样走进光亮的办公室,不置可否,赵法文说:“你要说错了,我现在就打死你。”赵法才便指了下地上的妻子,后者喊:“谁是你的女人,谁愿意做你的女人?”
“你是,”赵法才又指了下,“你是。”
“我是,那好,你现在过去打她一巴掌。”瓦妹站了起来。
赵法才把三个哥哥的脸色逐一看了,躲闪着渺儿的目光,拍了下她的脸,瓦妹喊,“舍不得吧,舍不得吧。”他便重重抽了渺儿一巴掌,撤下手时,他见她头颅高昂,嘴角流血,像烈士般不可凌辱,然后便转身走掉了。走之前,她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冷漠而平静,仿佛彼此早已相隔万里,他追出来,她已似鬼魂涉阶而没。
那天后,赵法才的精神状态出了问题,眼睛直勾勾,不愿吃不愿喝,抚摸钱就像抚摸枯叶,让人感觉一生为之奋斗的东西之虚无。人们说应该给他叫叫魂。
2000年10月8日这夜,是赵法才坐在朱雀巷这块湿石的第39天。天空像是一部怒海,压制着底下的苍生万物,不一会闪电连轴刺下,甚至照清纷飞落叶的茎脉,他狞笑着站起身,展开双臂,像年少的失恋者那样准备接受一场死亡式的大雨,可它们持久不来。
10点了,他才怅憾地走掉。
他转出朱雀巷,来到建设中路,路东有一家超市,光芒照射在门前的台阶上,像映出一个黄格子,在那光芒里闪出最后一个顾客,是个衣着肮脏,身躯紧缩的中年人,他正像一个可笑的侠客夺路疾行。这时,超市收银员跑出来喊:“姐夫,他没付钱。”赵法才停下脚步,捉住对方的脖子,在意识到对方不是本地人后,傲慢地说:“听见没有,人家让你付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