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酒酿·花茶
几日后的夜晚,水府书斋内的青灯骤然被点亮,寂寥的火光映着榻上男子寂寥的倒影,长发披散更添了几分倦意。窗户开了小缝,有风盈袖竟是泻得满地月华斑驳。
水沐清翻身下床,推开窗子。窗户朝着后院,恰好让他瞧见树梢托着那明晃晃的玉盘,这皎洁的明月却只照得心绪更乱。
“明日便是十五了……”对月空叹,水沐清想起三日前送来水府的那张请帖——是远在淮南的荀初郡主遣人送来的。下个月十九,渊王府有喜宴,要他——“务、必、亲、临”。
想到信末那铿铿劲烈的四个大字,他不禁觉得好笑,荀初郡主大大小小的邀请自己已经婉拒过不下十次,一如婉拒了她多少次的心意。但这一次,他并不打算推辞。
心里早已有了打算,转身时却闻轻轻的叩门声从外面传来:“夫君……睡了没?”
“眉玺?”水沐清扬眉一讶,她怎么会来?还是挑这样的时间?
事实便是——两人成亲近三年,却从未同房过。她住她的萃倚阁,而他——每次回府都会独留书房过夜。
水家的老爷夫人去世得早,二小姐水沁泠为当朝女丞相,久住京城;三少爷水源沂自成亲后也常被妻子云绛砂拉出去游山玩水,鲜少归家。因而家中之事全由大少爷水沐清一人说了算。即便他这般冷落妻子实在不合礼数,却也无人会说句不是。
何况他这两年忙于西域经营,水府上下的事大多数交由戚总管去打理,他无暇过问。或许哪一天他在外面另娶妾室也不足为奇——而这一点,他的妻子早已看透。
“这是妾身刚为夫君做好的冬衣,原是预备着过年穿的——”书斋门开,眉玺笑着将整齐叠好的杏色厚衣递给他,却并不打算进屋,“方才才想起来,那些绣娘们今年都留在水府过除夕,夫君定是不缺新衣穿的。妾身——”她依旧低眉顺目,神色却有些无可名状的拘谨,“妾身的绣艺远不如她们好,衣襟和袖口处绣的几只蝶都是歪歪斜斜的。若是过年穿,定是要让旁人笑话了去。但——如何是好呢,衣裳都已经做了,夫君就勉为其难收下吧。”
闻言,水沐清却难得舒怀地笑起来,“既然是新衣,那就留着过年穿吧。”他爽快地伸手接过,并顺势捉住她的手腕将她引进房里,“外头风大,进来说话吧。”
眉玺的脸色微微一红,有些不大自然地抽回手,“不了夫君,时候不早,妾身还是先回去比较好。”说罢就要转身往外走,却被身后的人唤住——
“慢着。”
水沐清略一旋身便拦在她面前,并轻巧地阖上了门,“有件事,我还要寻你的责任。”他扬扬眉,俨然一副郑重其事的口吻。
眉玺略微惊惑地对上他的目光,心弦却紧了几分。这几日来只见他存心隐瞒,分明是不愿揭露她的真实身份,甚至连素白的死都未曾听他提起过,如今却——
“之前你明明告诉我——家里一切都好。”水沐清背着手往里走,一字一顿有板有眼,“可是戚总管的病——真教我担心得很呢。你身为水家少夫人,好歹也该体恤一下民心吧?嗯?”
说的却是事实——戚总管这两年来时常咳嗽咳血,原本硬朗的身体每况愈下,每天喝何大夫配的养生花茶也不见好转,为此没少让府上的丫鬟们操心过。
“因为他……”喝的是有毒的茶花啊。眉玺将下半句话咬在齿间,他又怎会知道——瑾苑那边的花泥里有毒,而戚总管喝的养生花茶却是拿种在瑾苑里的茶花为引的。
“茶花四六朵,仙鹤草三钱,莲藕一两——”水沐清脚步倏顿,而后轻笑,“白茅银一两,以六碗水煎成两碗,分三餐服用,可治咳嗽、咳血。”他转身看她,话语里藏着模棱两可的意思,“眉玺你道,这药方究竟灵不灵?我——该不该让他继续喝下去?”
眉玺的视线方巧错开了他的,“既然夫君已经回府,自然该由夫君做主。”她——不想管。
水沐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岔开话题:“眉玺你来,帮我看幅图,如何?”他走到紫檀雕螭的香案前,取出一直藏在袖中的那副绣图,好似很放心地在她面前展开——
锦图绣的是江南春意,青石古道小桥流水,疏密有致的垂柳上头雁字成行,纷飞的柳絮斜天漫过眼。看得出绣图的人是颇费了一番苦心的,图上每一片叶,每一块石都栩栩如生。而绣图右上角还有五言《咏春》诗一首:帘掩绿满梢,屏鹊枝上闹。飞絮漫过塘,芙蕖花开好。馥馥兰香溢,融融春光昭。
并不甚出彩的诗句,瞧那格律应是朝八句律诗方向而作,可惜只绣出六句便没了下文。
“这是素白绣的,她最擅长反绣工艺,两面都成锦。可如今这手艺怕是要失传了,所以我想——”水沐清倾身贴近了她,目光暧暧,令她分辨不清里面的真意,“将这最后一幅反绣图做成彩衣,穿在你身上,可好?”
眉玺的眸中流光忽闪,还未等水沐清觉察出那道精光究竟意味着什么时,她忽然激动地大退一步,她退得太急太切,以至于宽大的衣袂顺势一带,便将案上的墨砚掀翻了开——立时墨汁飞溅出来,撒在香案一角,更有几滴落在那幅绣图上。
“抱、抱歉!”眉玺的脸上顿时羞红一片,急着从怀中取出帕子来拭,不料却被水沐清先一步捉住了手腕——
“杜眉玺,我曾说过——”他紧紧凝视着她的眼,那些虚构在眼尾处的温暖也统统消失不见,“你有拒绝我的权利。不乐意便只管表现出不乐意的样子,没有人敢说你一句不是!”他指下用力,没发现自己已经捏疼了她,“在我面前说出一个‘不’字,当真有那么难?”
只要是她不愿启齿的事,哪怕她只是露出一个不乐意的神情——他自会识趣地不再多问。可这笑不由衷的演绎又算什么?她难道——就那么不情愿同他多说一个字吗?
短暂的四目相视,眉玺清楚在他的眼底望见了愠意,刹那间竟有一丝恍惚。她以为,这样的男人——这个擅长用虚设的温暖来伪装自己内心的冷漠的男人,是不可能因自己而生气的……便如同自己,也不该因他牵生出万般情绪。
但这一次,她和他,皆失了态。
眉玺赶忙又将视线移开,余光瞥见一旁正煮着梅花清酒的炉子,忽然间竟有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跃入脑海——她终究,还算不上他的妻吧?倘若——
眉玺和缓地走到炉子旁,“天气凉,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吧。”
说话的时候,已端着两杯清酒走至他面前,笑意宛然。撞见他眼里的错愕,她又低眉局促地道:“当然,凭夫君的内功修为,定是不畏寒的,妾身只是——只是……”
她难得有这样不知所措的时候的,竟支吾了半天也没道出个所以然来。只因她始终垂着眼帘,自然不会看见在他眸子一瞬即逝的悲恸以及——愤怒。眉玺啊眉玺,你当真要绝情至此——不留一丝余地?
“好啊,我正想借酒消‘仇’呢。”实在看不下她装模作样的为难,水沐清索性答应得干脆,只是唇角的笑容再没有半点温度,“你道,我该喝哪一杯?”
心慌意乱的人分明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便不假思索递了其中一杯给他——指尖相抵时,她的手心里尽是薄汗,分明是在紧张——呵,紧张什么呢?
水沐清的眼睛眯了眯,藏住眸底的锋华,而后端起酒杯,正欲一饮而尽时——
“嗳,等等——”眉玺忽又急急地伸出手,企图挽住什么——
紧接着“砰”一声,举杯的人很自然地“失手”,而后是酒杯砸地四分五裂——太过连贯的举动,也让眉玺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居然——到现在才明白——他根本不相信她!他早已认定了那杯酒里被她下了毒,不是吗?
而水沐清的脸色也同样变得铁青。他气——却不是恨——很可笑不是吗?事到如今他竟然只是气她的无情——她真真对他没有半分情意?
“这白玉酒杯,定是价格不菲呢。”眉玺竟弯下腰拾起了地上的碎片,一面自顾自地喃喃着,“水家虽不缺这东西,打碎了总是会心疼的……呵呵,不过只怪妾身是小家媳妇不识大体,捧在手里藏在心里的无论什么都以为是最好的,其实拿出来根本一文不值……所以夫君,定是不会在意的……”
是啊!他从来就不曾在意过——包括她的情意,包括她敝帚自珍的旖色心思。
所以他不会知道——在她发现金钗中的秘密时,就已毫不迟疑地将那张纸笺连同那支涂毒的金钗一齐烧成灰烬!她绝不会害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哪怕自己身上的寒毒一辈子也根治不了!
所以他更不会知道——方才她只是想趁他不留神时挽住他的手臂,同喝一杯交杯酒——新婚之夜他们并没有喝过,如今她只是想贪心地补齐这个仪式——哪怕是自欺欺人的。
可惜,终究是太奢侈了。是她贪心不足——活该被他怀疑,被他厌恶——都是她活该!
“眉玺!”水沐清忽然激动地捉住她的手,望着她满手心被酒杯碎片划出的血痕,“你做什么?”他浑身大震,连声音都在颤抖,“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是故意的,眉玺……”统统都是故意的!故意要让自己的伤口蘸上酒液,故意向他证明酒中没有毒,故意——让他懊悔自己龌龊的小人之心,是吗?
眉玺,你怎么可以如此残忍?怎么可以——连自己都不肯放过?
“其实夫君猜得没错,那杯酒里确实有毒。”眉玺蓦地又吃吃地笑起来,那一笑,竟是说不出的娇媚,也说不出的——凄凉、痛苦,“呵呵,不打紧,妾身早先便服了解药,就算——”她话语一噎,没有说下去。
“看来是不肯原谅我了?”水沐清淡淡苦笑,眼里浮过微妙的波澜,而后低下头来——竟要去尝她手心的血!
眉玺顿时大惊失色,赶不及要抽回手藏在背后。那一扯定是使出了她浑身的劲,以至于苍白的脸也镀上了一层分明的潮红。她张口想要说什么,忽又咬住唇,望着他,只是摇头。
水沐清转而莞尔,“无妨,我自小尝遍奇草百毒不侵,也不怕你下毒整我。”他笑意满满,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仿佛也是在那瞬许下亘古不朽的誓言——他绝不会再怀疑她!
“夫君……”眉玺百感交集地垂下眸子,心底却涌起一丝不可名状的甜蜜,微微泛着苦。水沐清,这个心若神明的男人——竟是她唤了三年“夫君”的男人啊……
似猛然忆起了什么,水沐清忽又谨慎地伸手探住她的脉门——“只是寒气重了些,并无其他异样。”他皱起了眉,既然如此,那张纸笺上所说的“秘药”又是为谁研制的?于她很重要的人吗?
眉玺的脸色又是一变。他怎么知道——不,幸好他并不知道——其实主上所说的便是她体内的寒毒啊!平常的日子有上邪和无欺——便是那两条寒心银蛇相克,压制了体内的毒性。但每至十五月圆之日,体内积淀的寒毒肆虐,便要先后承受眼盲、耳聋、无味、直至彻底丧失五感的痛苦。
而相比于寒毒侵骨,那种如临死亡的恐惧感才是最大的折磨……这么些年来,她早已习惯。她并不怕死,但她害怕被他知道。
因而她喜着绯衣,绯色——本是一种明艳到让人觉得温暖的颜色。
因而这七年来她对主上言听计从,包括那虚假的“杜家二小姐”的身份,包括隐瞒素白的死,更包括戚总管喝的有毒花茶——她虽不曾参与这些杀戮,但包庇真凶又岂是轻描淡写的罪孽?可这一切,她都不能告诉他。
见她缄口沉默,水沐清便也没有多问,“这里有金创药,等着,我去找来。”
水府里用的都是最上等的金创药,不消几天的工夫,眉玺手心的伤口已差不多愈合,只剩下几道淡粉色的疤痕,明疏交错,浴在清晨的光晕里倒有种说不出的妩媚。
冰凉的手指缓缓握紧,又像不舍地松开再望了两眼,而后微笑满面地往厨房走去。
“啊呀呀,可不就应了那句话——既生瑜,何生亮!”雾气缭绕的厨房里,不知是哪个丫鬟的嬉骂声逐渐扩大,“就算她长得再像又有什么用?大少爷永远只爱杜家大小姐杜妃夷!”
“是啊,在她之前还有那个叫蓝茗画的,可不也是这样的下场?”丫鬟们定是料着晨起时无人,竟连前任主子的名字都敢直呼了,“什么‘江湖媚姬’,再媚有什么用?大少爷照样没跟她圆过房!若非她后来跟潋水城歪连鬼扯的,大少爷一纸休书休了她,恐怕她到死都是老处子吧!嘻……”
“对了好姐姐,说起来我还真是好奇——”嘴利的丫头更是来了话兴,凑近了身边人的耳朵道,“都说那杜妃夷跟大少爷成亲当晚便一病不起,那她究竟有没有跟大少爷……”
“啊哟喂,这种事,你们要问也得问我呀!”话锋却被一位年长些的丫头兴奋抢去,“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秘密!七年前,那渊王爷……对啦!就是荀初郡主她爹——给咱水家绸庄施了不小的压力呢!大少爷原是不打算和杜家大小姐成亲的,结果那天晚上……然后就……”
“噫——”话一出口,所有在场的丫鬟都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未嫁先失身,那可真是天大的丑事啊!
“所以千万别相信那些表面上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人,其实骨子里还不知道有多——”
“你们——都不要干活了是不是?咳、咳……”不期间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丫鬟们愈加放肆的言论,所有的丫鬟都在撞见那张严厉的面孔时立马变了脸色——正是那戚总管!
“戚……戚总管……”
“这个月的赏银没你们的份了!咳——还愣着干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难得发脾气的戚总管气不过地朝她们叱道。心里不免感叹,这水府的主子们走的走,玩的玩,当官的去当官,没人管这个家,连同以前训练有素的丫鬟们都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是。”丫鬟们赶紧收拾好东西往厨房外走,却在看见厨房门口的那道纤弱的身影时再度惊恐地瞪大了眼——“少夫人!”
完了完了……这下不光是没了赏银,恐怕连这水府也呆不下去了……
“怎么都出来了?难道是做冰糖蜜橘的材料没有了?”眉玺疑惑地往里面瞅了一眼。
“呃……”绿致语塞,与姐妹们对视一眼后断定对方并没有听见方才的那番谈话,小脸立马堆上明媚的讪笑,“有呢有呢,多的就是了!奴婢来帮少夫人做吧?”
“呵呵不了,你们的做法我可吃不惯。”眉玺好脾气地朝她们笑笑,径自往厨房里走去。
“这群饶舌的丫头们也是闲得无聊才开这种玩笑的,少夫人千万别跟她们一般见识。”戚总管笑着迎上前,沧桑的眉目里多的却是慈爱。
眉玺无声地笑了笑,并不答话,似乎此刻她更专心于做自己的冰糖蜜橘。
戚总管眼里的慈爱愈深,夹杂着许多温存的怀念,“呵呵,少夫人可是从小就爱吃这冰糖蜜橘了……”他自顾自地帮眉玺剥起了橘子,一面开始絮絮叨叨,“老奴二十年前还是杜家的管事,那时候的少夫人刚满周岁,大小姐要年长六岁……”
眉玺渐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也没有抬眼看他,只是望着他那双苍老的手——手背上遍是皱纹纵横,手心里也全是蜡黄的茧,却莫名地让她觉得温暖,甚至熟悉。
“我和姐姐,当真长得很像?”眉玺无心问道,同时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腰间一个精致的绣囊,那是主上交给她的。也正因为这个家传的信物,她很顺利地成了杜家二小姐——杜老爷在十六年前失散的小女儿。
“同一对父母生的,怎么可能不像?”戚总管点头,忽又摇头,“不过老奴倒觉得,少夫人跟大小姐并不甚像。”
眉玺微露困惑的神色。所有人第一眼看见她都说她与杜妃夷长得太像,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要误以为自己真是她的妹妹了——尽管事实绝非如此。
“算命的说,大小姐要比二小姐狠,将来可能会害了二小姐,当时有谁信呐?大小姐小小年纪就会背四书五经三纲五常,口齿伶俐又知书达理,是邻里千金该学习的榜样……”似乎年纪大的人一打开话匣子便收也收不住,戚总管也不例外,“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大小姐抱着少夫人往井里投,老奴也不会信的……不过……”他的声音低哑下来,“那么久以前的事,少夫人定是不记得了……”
仿若听不见他怅然若失的感慨,眉玺只是专注地盯着自己的手心看,再抬眼时又是笑意婉然,“戚总管,您的茶快熬好了吧?”她指指旁边正冒着热气的药炉子。
“哟!少夫人要是不提老奴都快忘了!”戚总管憨声笑笑,就要去取药。
“我来帮您吧。”眉玺热心地帮他去端炉子。
“这怎么成——这——”戚总管刚要接手便只听对方骄矜的轻呼——
“嗳呀——好烫——”
紧接着“哐当当”的脆响……
“抱歉——我——我只是——”眉玺大惊失色,脸色又红又白。
“少夫人可烫着了?”戚总管哪顾得上自己的养生茶,急着要去看主子的情况,确认对方无恙才松了口气,“少夫人这不是要折老奴的寿嘛,这种粗活哪能由少夫人动手哟……”
眉玺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戚总管当她是脸皮薄,便又笑道:“这茶泼了还可以再煎,反正瑾苑的茶花多的是!”他朝外面看了一眼,“成,老奴这就去喊靛秋丫头帮我采去!”
眉玺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回忆起方才的举动竟连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她做了什么?故意打翻那炉有毒的茶水,是想救戚总管?然而又有什么用?今天打翻了明天还有新的,这慢性的毒又岂是一朝一夕的事啊……
“哦对了!”戚总管走至半路又折回来,笑着从腰间的锦袋里摸出一把东西递到眉玺手里。
而一望见手心接过的东西,眉玺也怔了怔,因为他竟是递了一把瓜籽过来!
“呵呵,少夫人以后要是觉得闲觉得闷啦,就嗑点瓜籽吧!从前的两位夫人都是阳春白雪,瞧不起我们这些下里巴人的乐趣,倒只有二小姐和三少奶奶极喜欢这些东西。”戚总管笑得满脸皱纹都开成了蜡蕊,“少夫人这几年一直吃冰糖蜜橘,偶尔换点新鲜的东西嗑嗑也是不错的。”
说罢就背过袖子笑呵呵地走开了。
只留下眉玺怔忡地望着手里的一捧饱满的西瓜籽,再也笑不出来。
“你最近打碎了我府里不少东西呢,我是不是该找你要赔偿了?”
不期间一个微笑的声音盈入耳际,讶然抬眼,那个笑意盎然的男子正斜倚在门棂上看着她,玉簪挽着长发欲散未散,宽袖杏袍一如既往的暖意融融。
眉玺转而望着脚边还来不及收拾的药罐碎片,神色略显拘谨。
“忘了告诉你,瑾苑花泥里的毒早被我清理干净了。”水沐清勾起唇角,修长的眉目掠过少见的清傲以及那么一点恰到好处的张扬,“‘花残隐’,遇泥而生,寻草木而盛,若植草木于其上,则其花叶皆渗其毒,倘若食之——”他故意停顿,好似很受用地将她木然的表情看在眼底,“不过这‘花残隐’的毒性实在是弱,最短也得花上三年的时间才能取人性命。”
眉玺始终保持沉默——或者亦是一种默认。良久,她动身往厨房外走。
“去哪?”气定神闲的询问,水沐清并不急着跟上去。
“自然是回房去多绘几副丹青,然后卖个好价钱——好赔偿夫君家的瓶瓶罐罐呀。”眉玺回眸一笑,嫣然如画。
水沐清的唇角勾起一个浅弧,这才随上她,“不过在那之前,先赔我个人情如何?”
眉玺扬眉微惑。
“下个月十九,我应邀去淮南渊王府,也就是——”下意识地走在右侧为她挡去北来的风势,水沐清的语气里有着捉摸不透的深意,“荀初郡主的家。”
“哦,很好啊。”答得过于轻巧,倒有些兴趣缺缺的味道了。
但水沐清并不打算到此为止,“你随我去吧。”用的竟是肯定句,天经地义的口吻。
眉玺又不答话了。此时两人已走至水杏云榭——整个水宅最雅致的一处景苑,眉玺便找了个圆凳坐下来,而后悠闲地摸出方才戚管家送的瓜籽来嗑。
又跟他来这一招……水沐清的眼睛眯狭起来,看来他真该好好教他的“贤妻”长长记性才行!不过……他的余光瞥见被她嗑得稀烂的瓜籽,怔了一怔——
“你没嗑过瓜籽?”他讶道。瞧那西瓜籽都被她连壳嚼烂了,还能吃得到里面的籽肉?
眉玺诚实地摇摇头,垂了眸子,却难得见她脸上染了一层淡淡的赧色。
水沐清没来由的心情大好,伸手笑道:“给我几颗。”
眉玺便乖乖地递了几颗过去。手伸至他面前时似觉得不妥,抿抿唇想说什么,却还是沉默下来,只任他探指捻去了瓜籽。再被他捉住时,几颗饱满的籽肉已经放在她手心——
“拿去吃吧。”声音含笑,甚至有些宠溺的意味。
眉玺惊讶地抬起脸,却只望进那一双春泓里。那一刻,他眉梢的暖意几乎让她以为——其实他本就是个温暖的人。而那轻描淡画的一点温暖,或许有时也是可以施舍于她的。
她又惶惶然将视线移开,看见桌上的几枚整齐的瓜籽壳,不禁寻思起这籽肉究竟是他用手剥开的,还是……她赶忙将籽肉放进嘴里,却已嚼不出半点滋味。
“呵,怕也只有大闲人才喜欢嗑瓜籽了罢。我是尝不出什么特别的滋味,偏沁泠喜欢嗑这玩意儿,上哪去都会随身备上一袋。”随口扯了几句家常,水沐清又递了几颗籽肉过来。
眉玺的面颊又添上热度。抬眼瞧见他的目光并不在自己身上,才稍稍放宽了心,“二小姐如今是当朝第一女丞相,城里所有人都在夸赞她呢。”她笑得乖巧,但生分得很。
“虚名罢了。也不知从前那太后撞了什么邪,竟选上她。”轻撇嘴角,水沐清好一副不以为然的口吻,却也掩饰不住眉目里的温情,“不过倒也幸好有她的官位在上面压着,那渊王才不敢正面与水家为敌。”最后一句话不当心地溜出了口,他的笑容也僵冷许多。
不期间又岔到敏感的话题里,眉玺便索性装耳背,低眉细致地捋起袖口处的绣金褶纹来。
还真是屡试不爽的一招吗。水沐清再度眯起眼睛,视线不经意间落在她耳下的银蛇坠子上,忽然有了很好的主意——这一次,他定会好生教她记得自己的话!
“眉玺,”他缓缓倾身靠近了她,笑眯的眼儿看的却不是她的脸,而是她右耳下的那条水纹银蛇,“渊王府离得远,这一路需花去半个月的时间,我们过几天便动身,可好?”
眉玺稍稍将脸别过去一点,眼神不大自在地往旁边那株枯谢的杏树上瞧了又瞧。
还是听不见他的话?水沐清眸中的精光微凛,但笑意愈深。同时一手撑上桌沿,一手已伸至她的耳畔,过分暧昧的姿势,眼里却没有轻佻的意思在。而后便见他蜷起食指——
恍然惊觉他的用意,眉玺心下一紧,刚要出声阻止,却已经来不及——
“玎玲玲……”耳下的银蛇被人撩拨,顺着指力来回颤动起来,却并无异样。
无欺,难为你了……眉玺在心里苦叹,脸上却适时泛起困惑之色,带些迷惘以及恰到好处的一点羞赧,“夫君这……是……”
“这耳坠倒是不错。”水沐清脸上的笑意扩大,复又字字进逼,“眉玺你道,去渊王府要穿什么衣裳好?你偏爱红色,倒是喜庆。我明日便吩咐绣娘帮你新做一身红衣,如何?”
眉玺咬住下唇不说话。她耳背,听不见,听不见……
水沐清的笑容里有藏不住的邪佞,同时食指再度曲起,再弹——
“呀。”轻呼一声,眉玺的眼帘掀起,无辜地对上他的眼,“夫君……”语气里已有了乞求的意思,却依旧执拗地不肯说出一个“不”字。
满意地将她一步步的妥协看在眼里,水沐清干脆将那条银蛇握入手心掂量,“你道,凭我的内力,能否将它化为银粉?”继而温柔一笑,翩翩俊雅,“荀初郡主也算是与我关系不错的朋友,去参加渊王府的喜宴,这聘礼自然不能少——”
“妾身不想去。”眉玺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水沐清闻言“哈哈”笑起,松开手,并小退一步到离她最合适的位置,“你啊,终于长记性了。不错。”他难得会露出这样餍足的笑容,哪怕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原来所有的试探仅仅是为了听见她说一个“不”字,仅仅是——想听见她亲口拒绝自己罢了。其实他早就知道她不愿去,亦不曾想过真要为难她什么。
“眉玺,我心知你只是不想欠水家的东西——即便水家到处是珍珠,你也从来不碰。却情愿自己卖了丹青来换……”水沐清转身往水杏云榭外走去,声音里太过轻巧的叹息让她听不真切,“将心比心,我亦不愿欠着你什么。倘若——我真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你可务必要告诉我才好。”
他照旧背着手走得悠然自在。阳光落满他墨缎般的长发,被裁剪得整整齐齐的光斑跳跃在青黄玉簪上,斜挑着那近乎散落的发髻……眉玺茫然地探出指尖,仿佛那一瞬,她只想好好为他绾一次发,好好地,为他更一次衣、纳一双鞋——作为他的妻。
但那终究只是某种遥不可及的奢想吧。眉玺悲哀地抽回手,指尖深深掐进手心里。
呵,说得真叫冠冕堂皇!就算他真亏欠了她什么,依她的性子,又怎会开口说一句不动听的话?水沐清漠漠地自嘲一声,就要走出这水杏云榭时,却闻一个低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三年来,我鲜少出过门,整日除了绘几副丹青,便是等着窗外的梅花何时再开,时不时便发呆了去……”这一次,她没有用“妾身”自称,“我天生是个闷葫芦,说的话也不讨人喜欢,除了南何,已没有哪个丫鬟愿意与我谈心……所以我,定是个很无用的妻子吧,不如从前两位夫人那般贤惠能干……若是与夫君一同出去,怕是要连累夫君被人笑话的。我……不愿。”
水沐清的身体猛地一震。恍然回过头去,便见那个眉目淑巧的女子温柔地朝他微笑起来,梅妆绯袖一如三年前的那身大红嫁衣,那样的明艳,那样的,一直寂寞着……
这个云淡风轻的女子,他整整忽略了三年——竟是到此刻,他才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存在——不是代替妃夷的,却同样无与伦比的存在……
“眉玺……”仿佛是第一次唤她的名字。眉玺,这样陌生。
“不过啊,妾身方才想到,若是喜宴上有人递瓜籽过来,而妾身又不会嗑——”眉玺微笑着,一步一步走近了他,然后朝他摊开手心——细嫩的掌心遍布着许多来不及褪色的伤疤,以及为数不多的几颗西瓜籽。坦然地对上他惊愕的双眸,眉玺又笑,“有夫君在啊,倒也是……不错的。”
水沐清神色倏然转喜以及满腔的柔情还未来得及开口时,却见眉玺脸色一白,短暂的惊愕化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便见她朝水沐清身后唤了一声:“别躲了南何,我看见你的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