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记错的话,班里根本没有选举过谁来当班长。至于为什么会是她,理由是她初中一直担任班长,初中当选则是因为小学一直担任班长,好像她自出生脸上就刻着“班长”两个字似的,说到底不过是家长比较会活动关系。
前几天班主任上课时抽人起来背书,班长背不出,被狠狠批评了一顿:“你这个样子哪像班长,一点都不以身作则,这么基础的作业都不完成。”
她在讲台上口若悬河,而同桌却在一旁冷冷吐槽:“又好长时间没‘进贡’了吧。”姒弈转过眼去看他,可他并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刚才没说过话,又好像是因为把这视为理所当然的事了。
如果不‘进贡’的话,理所当然会被穿小鞋。
就像不去老师家补课的话,也理所当然会被穿小鞋。因为老师上课完全不讲要点,只闲扯浪费时间,使得家长不得不交钱让学生晚上再去老师家补课,若非如此,哪怕课上抽问最简单的常规题,也未必答得上来。
每个班总有那么一些例外,一两个以自学能力强著称的尖子生,几个被家长放弃因此也就被老师放弃的垫底分子。
姒弈想着这些,慢慢走在校园小径上。
天色逐渐阴沉,风声逐渐见长,远处校门口那缺了一角的感谢信和“迎接行为规范示范学校审核”的红色条幅在风中摇摇欲坠。
直到期末考试阶段,那条像膏药似的红色横幅才终于被撤走,听说行为规范示范学校评审通过了。原本挂条幅的位置被换上了期末考试年级排名,周围被挤了个水泄不通。
姒弈自知挤不过人家,远远坐在操场边缘的栏杆下拔石缝里的草打发时间,听见有人好像是在叫自己。
“唷。”
“哦,你。”姒弈想了想,点点头表示想起了他。
救落水儿童的见义勇为少年嘛--
心里带着嘲讽拖出一个长音。
“看过了没?”男生指指身后的名次榜。
“等人散了再看。”
“我帮你看了。总分排第七,不过你英语考砸了啊?”
姒弈抬起眼,迎上他不加掩饰写满幸灾乐祸的脸,忍不住笑起来:“啊……是,英语考砸了。复习的时候发现我记录考点的英语笔记本找不到了。”一边说一边摊摊手。
“这么重要的东西都弄丢也不能赖别人啊。”男生还是那张不知轻重的笑脸。
“其实后来我找到了,只不过,被同学偷走,换了封面,写上了人家的名字。”
男生微怔,笑容陡然消失。
“什么?太过分了!”
“太正常了。”在这所学校。
“你说什么?”
姒弈淡淡笑一笑:“没什么。”
“你这个人,真是有点奇怪。不止头发留得长,各方面都很奇怪。”
“不都跟你说因为长了反骨么?”
“那,反骨到底是什么?”
“长在脑袋里,”姒弈把脸抬起来朝向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一个问号的形状。”
一个长在脑袋里的问号,所有的困惑、抑郁、空虚、失望都源自于此。
我们大多数人所以为正确的事,所认定优秀的人,是否真的实至名归?而因处在特殊社会角色中备受尊敬的人,是否还记得那角色的责任与使命?
虽然怀疑,却也对自己内心的小声音无法笃定,它们在外部世界找不到真实的落点,句句成空。
那些“妄言”在心中扰,却只能视而不见,自欺欺人,从众地,圆滑地,继续生活。
总有些理想主义者会在这种平淡日常中失去衷心开怀的力气。
回想起和炎渊一起玩激光笔的那天晚上,两个人从桌子下钻出来,外婆愣愣地问:“你们俩这是在干吗呀?”
女生拍拍膝盖上的灰,淡定回答:“笔掉下去了,光线不好找不着,哥哥在帮我一起找。”
“哦。”外婆欣然接受了这合情合理的答案,“你班主任打电话来,说你下午没去上课,是怎么回事啊?”
“学校迎接领导检查组织活动太烦人,我去图书馆自习了。”
“哦……这样啊……”外婆什么也没说便掩上门出去了。
炎渊眼睛瞪得浑圆:“这就算审讯结束了?”
“不然呢?”姒弈白了他一眼,“我倒是想说去网吧了,她会信么?”
“优等生就是好啊,啧啧。”
时间推进到领成绩单回家的当天。
进门就看见不得了的场面,外婆正挥着皮带抽打跪在客厅里的炎渊。姒弈愣了两秒,连忙冲上前去扶过外婆拽住皮带:“怎么啦?没考好就算了吧,反正他一直都考不好,不是读书的料。”
“何止考不好!你是不知道他心眼有多坏!你问他自己!”
“你干吗了呀?”女生转向炎渊。
“自行车被偷掉了。”
炎渊话音未落,外婆立刻拔高音调紧跟一句:“怎么会被偷掉!那么多自行车怎么别家没人偷就我们家被偷了!还不是家贼难防!肯定是你卖掉换钱了!”边说还边用手指戳他的太阳穴。
男生一副忍一忍不想计较的表情在老人家看来却像是“犯了错还理直气壮”,气得站不稳。姒弈扶她去饭桌旁坐着休息,还劝不住她的骂。
“……跟他妈一个样!不读书不争气还赔钱!”
“……你别骂我妈。”男生低声嘟囔了一句。
“不骂你妈骂谁?你妈也是我生的!都是些赔钱货!”
眼看战事又要恶化,姒弈忙给炎渊使眼色让他低头不准说话,这才渐渐安抚住外婆。
化解矛盾,维持家庭和睦,没有人会质疑这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没有人能理解她此刻心里对自己的嫌弃。做优等生、乖乖女,说些讨大人欢喜的违心话,有时甚至撒谎,无视是非,放弃原则。
一颗心裂成两半,粉饰太平的那一半占了上风。
等进了书房,炎渊迫不及待地辩解说:“就那辆破车,能换什么钱啊?肯定被人当成破烂收去拆成零件卖了。”
“那是自然的。”姒弈无奈地叹口气,放下书包。
“不过……”
女生诧异地仰起脸,男生有些欲言又止。
“……我最近是真的缺钱,你能借我点么?”
“多少?”
“两百有么?”
女生立刻从书包隔层的银行信封里抽出两百元给他:“本来我把去年剩的压岁钱取了出来,想挥霍一下的。”
“暑假再挥霍,”炎渊笑着双手合十,“菩萨妹妹,我暑假就又能打工了,暑假一定还。”
因为对亲戚间的寒暄不擅长,姒弈没跟炎渊进理发店,那玻璃门里的举手投足在她眼里变成了默片。带着潮气的风在她身后徐徐摇曳着松枝,她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呵出白色雾气,想象着店里的温度。
男生一边和母亲拥抱,一边将装着两百元钱的小红包偷偷放进她的口袋。
室外临街的霓虹灯前一秒还令人眼花缭乱,这一瞬忽然没来由地黯然失色。店堂里的暖黄荧光温柔地外溢,漫过人行道,漫过了女生的鞋面。
母子俩说着话,店外听不见。
姒弈将目光移向路面,又转向地平线上街道消失的地方--那里凝积着浓重的阴影。行人,汽车,自行车,商店,小摊,行道树,信号灯……无数种存在,交织出视界,演绎着生活与命运的种种,色调灰暗。
待她看回理发店,意识到哥哥正对着姨妈指了指自己的方向,便招了招手。
过一会儿,炎渊带着浑身的暖意冲出店来,回身挥手道别。里面的母亲眉心落下,以最快的速度掩住了嘴。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唤醒了姒弈所有与情绪有关的记忆,喜怒哀乐,无法冷漠。
男生朝手里吹了口热气,拉起姒弈:“一路跑回家就不冷了。”
女生跟在身侧,看见他红了眼眶,心情莫可名状,自己也觉得鼻子发酸了。
小年夜,姒弈的爸妈和舅舅们都回了外婆家,独缺了炎渊的妈妈,外婆倒是毫不记挂,连提都没提。姒弈歪在沙发里躺着翻开从图书馆借来重温的《小王子》。
书中,狐狸说:“对我来说,你就是世界上唯一的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真的前所未有地害怕失去全世界唯一的你。
我的心突然抽紧,脸上笑意尽失,眉头蹙成一个结。
渗出细汗的手揪住你挽到肘部的衬衫袖口。犹豫地叫一声:“哥!”
而你回过头,给了我一个令人心安的微笑。
遥想盛夏即将落幕的那天,在炎渊之前确实有同校的男生下水去救人,但由于游泳技术不佳,自己反而也变成落水者。姒弈焦急等在岸边的十几分钟里,炎渊先后将落水儿童和救人未遂的少年拖上岸。
随后他拧了拧衣角裤腿,就重又跨上单车载着妹妹前往刨冰店。
从此他没有再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仿佛它未曾发生过。
知情者只有姒弈。
“你在发什么呆?”炎渊把盛满热牛奶的马克杯递到姒弈面前,在旁边的沙发坐下,“用微波炉帮你转了一下,趁热喝。”
女生直起身,抬头往大人们的麻将桌望了一眼,接过杯子,把说话声压得很低:“嗯……我想起……我想起我小时候,你把我推进游泳池里。那时我才三岁吧。”
“后来我把你捞起来了。”
“再后来又推下去了。”
“那是因为你小时候太烦了。就知道哭,你一哭我妈就要打我。而且三岁的仇你都记,小心眼!怪不得长不高!”
姒弈笑了笑没再回嘴,一边喝牛奶一边将目光移回书上的对白--
“在那个星球上,有猎人吗?”
“没有。”
“这很有意思。那么,有鸡吗?”
“没有。”
“没有十全十美的。”狐狸叹息地说道。
不是十全十美的,在我的世界,却是唯一的珍宝。
不管我心里翻涌起多少愤世嫉俗的怨念,无处排遣。只要看见你,就像看见了光。你让我心中所有微小的声音都在外部世界找到确切的落点。
如此真实,如此笃定。
那厢,大人们搓麻将之余没什么话题,拿炎渊数落起来。开头几句还像长辈的教导,越听越不像话起来,句句像找茬,成了批斗大会。
姒弈听得烦躁,书也看不进了。本来是像往常一样在心里顶,一不小心却发出了声音。也是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其实能够发出声音,不必做牵线人偶,大人们指哪儿就去哪儿,说什么就是什么。
后来演变成他们说一句,她就顶一句,作着有些天真的较劲。
“他们班主任特地打电话来告状,说他是表现最差的学生,就他一个人多了一根筋,根本不知拿他怎么办。”
“班主任算什么?他说的就是真理么?他是老师就一定人品好么?没给他送礼表现再好也是差的。跟他们不一样怎么了?每个人都一个模子有什么好?”
舅舅觉得有点新鲜有趣,笑起来继续说:“别的也没什么,就是一轮到他扫地就逃跑,不爱劳动。”
“跑又怎么了,这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么?谁爱扫地,他们班主任怎么不扫地?他是去念书的还是去扫地的?现在学校里遍地都是垃圾,扫也是扫不完的。”
外婆插话进来:“那他书也念得不怎么样,作业老是不交,开家长会,53个人都叫了家长去,就他一个人根本没提开家长会的事。”
“我就是忘了。”当事人好半天才低声憋出一句。
外婆放下手中的牌,讥笑着转向姒弈:“全班都记得。为什么就他不记得。你这么多道理,你说这件事难道也不是他的错,是我的错吗?”
“那当然了。全班学生都愿意叫他们家长去开会,就他不愿意,这不是你的问题么?你和他班主任,谁知道你们碰到一起会想出什么办法折磨他,他肯定要保护自己。”话说到最后,姒弈已经感到左胸下部形成了一个滚烫的热团,大人们却还未察觉她语气与情绪的变化,只当她说孩子气的趣话不以为然地笑着。
姒弈妈妈说:“你要自己去当一下老师,才能体会到老师的苦心。”
女生索性搁下书,坐起来:“得了吧。我们老师都让我们将来填师范类志愿保底,可见当老师的都是被好学校筛下来的差等生。而且他们当老师的动机也没你想象的那么高尚。”说着给低头不吭声的炎渊使个眼色,拿上钥匙,“我们出去玩会儿。”
“这么晚了上哪儿去……哎……这俩孩子。”
炎渊顺手带上门:“对啊,上哪儿去?”
姒弈不说话,拖着他下了楼梯,指了指停靠在单元口旁边的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我买了辆车。”
“欸?你会骑么?”
“不会啊,所以在我学会之前先借给你骑,不过你得答应带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好吧。”炎渊高兴得很单纯。他接过钥匙打开锁,用脚支在地面,等女生跳上后座,“你现在想去哪儿?”
姒弈环顾沉淀在四周的浓浓夜色。
“越远越好。”
昏暗的街灯灯光和悬挂在天边的金黄色残月描画出模糊的街道走向,湖边聚集着人群,不断爆出五彩缤纷的烟花。单车成为冬夜里湖滨大道一线上唯一飞驰的点,女生看见自己的脸从静止的汽车车窗上飞速地掠过,带点哀伤的表情。
她在后座轻轻唱起:“……you are my sunshine / my only sunshine / you make me happy / when skies are gray / you'll never know dear / how much I love you / please don't take my sunshine away……”
男生听她的声音逐渐哽咽,沉默半晌,回头问:“你在哭?”
“我没有。”
她神色冷静,在她身后,无垠的天空落下闪光的雨。
那是种非常璀璨、非常温暖的背景,深邃得仿佛要把人吸进去,光芒闪烁的刹那映亮了烟雾奇异的形状,让人很难移开目光。
当他扭过头重新往前看,路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激光笔映出的红色笑脸。
从摇曳到稳定,再亮一点。
清晰地,笃定地,停留在他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