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笑着接过她提得吃力的书包:“一般人听我这么说都会劝什么‘凡事想开’啦,‘要有理想’啦之类的。都是说教。”
“……我只是口才不好。”文樱眯起眼望向男生。
其实也不是完全能理解这么优秀的人怎么会有“对未来不抱期待”的想法。和邱翼截然相反,文樱是无比希望逃离现在的。
没有人爱,没有人在乎,甚至没有人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这样无助与绝望的局面,谁愿意在这里停留?
可即使逃离,文樱也能预感到将来的自己未必比现在处境好,即使没有变得更糟糕,也无法释怀--想起高中时的别人享受着怎样的快乐,而高中时的自己怎样度日如年。
不甘心。将来的自己一定会感到不甘心。
秋天即将结束的这天,邱翼分去文樱书包的重量,近乎宠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轻轻摇了摇头:“你和他们完全不一样。”
其实让时间彻底凝固下来的方法有一个,也很简便。可大家却几乎想都不想,即使知道,也不会有勇气去实践。
拥有超能力久了,渐渐也大致学会区分人和鬼。每次见面都和上一次有细微不同的,是人。而形象永远被定格住的,是鬼。
这办法有时在学校行不通,因为学生日复一日穿校服,又不敢搞夸张造型,长着千篇一律的脸,又有着千篇一律的表情。再加上圣华中学没有阴气重到吸引很多鬼魂,致使对文樱的潜能训练大大减少,文樱慢慢明白了邱翼同学至今只是个半吊子通灵师的原因。
也还有其他办法能用来判断,比如人们总是很忙碌而鬼们总是优哉游哉。但准确性值得商榷,人类中也有因被极端忽视而无事可做被动变得优哉游哉者,文樱自己就是个完全充分的例子。
用死亡让时间停下来会感到更快乐么?
文樱有时很想问一问,可又生怕把人类认错,一直没找到机会,至于唯一确定的那个小鬼头,时常远远在校园里看见,等到跑近就不见了。
应了那个词--神出鬼没。
“你怎么看那些鬼?”在男生家楼下等他同行上学的文樱问。
邱翼把牛奶袋子咬在嘴里系紧鞋带后直起腰:“没什么想法,又不是一个世界的。”
“欸?你没有和他们对过话交过朋友么?”
“哈啊?和鬼交朋友?”男生嗤笑着,“你想法太科幻了吧?”
“有什么科幻的?鬼也会说话,也有感情,也会高兴也会难过,还不会随便把你的秘密告诉别人,为什么不能和他们做朋友?”
男生突然被女生的反问怔住。
以前从来没考虑过的问题。
最后男生脸部的轮廓稍稍敛出一点弧度:“你想的有道理。”
科幻么?一点也不。
很多我们不相信的事情,只是因为自己见识浅或能力不够。
当初平庸得近乎可悲的文樱又怎么敢想象自己有朝一日会具有超能力?更别提幻想和鬼交朋友了。
不过这么提起,文樱倒是又想到,既然自己有这样的能力,就不应该白白浪费。为什么不和鬼做朋友呢?
他们像你一样悠闲,有大片大片的空闲时间。他们大多数和你一样善良,只是不知受了什么牵绊停在了你的身边。他们看得见你有时还远远地冲你笑笑算是打招呼,而你也看得见他们。
文樱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被不知哪里来的光线一寸寸打亮了。
如果再见到小鬼头,一定要和他说说话。
“你期待过奇迹么?”这问题远比“你怎么看那些鬼”来得重要。文樱自然早问过邱翼。
男生迟疑半晌给不出答案:“不知道你所指的奇迹是哪一类的。”
“就比如说,具有阴阳眼这一类,不太能用常理解释的事情。”
“阴阳眼什么的,也不是我想要的。这么说来的话我应该算没什么期待的吧。”
“你也是个奇怪的人。”
什么都没有期待过,却得到一切让人羡慕的东西。良好的家境、出众的头脑、特殊的才能,以及更多更多第一眼无法衡量的优势。
有时放学不能一起回家,是因为男生们喊他去打球,要不就是女生们堵着他献殷勤。文樱逐渐意识到,邱翼到底还是和自己不同的人。
如果不是因为具有相同的超能力,即使在同一个校园同一个年级做操时相邻的两个班,也许到毕业也说不上一句话,也许长大后在街上遇见根本就不会反应过来“嗯,这人与我高中同校”。
父亲在世时说过,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一连串奇迹作用的结果,从每一次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中脱颖而出最终成为独一无二的个体,那是比中六合彩还要值得珍惜的幸运。
父亲辞世以后,文樱总在想也许他说得不对。
也许在这个星球上六十亿人口中找出唯一愿意来爱自己、关心自己的那个,才是比降生更值得珍惜的奇迹。
有一天放课后从教室后门跑出来,看见C班的一个漂亮女生正走向等在教学楼门口的邱翼。文樱迟疑了一下,停住了脚步,静静地望向男生所在的位置。
“你最近怎么回事啊,搞得那么孤僻,也不能因为要高考了就六亲不认吧。这周末一起聚一聚吧,就原来班上要好的那几个。遥轩马上就要出国了,算是给他饯行吧。”
“……”邱翼没做声,往K班教室张望了一眼。
文樱赶紧往里面缩了回去。
C班的女生也好奇地回过头往文樱这边看:“你张望谁啊?”
“没有。最近学业太重,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那就说定了,这周末吧。”
“你别弦绷太紧,当心断掉。还有半年,别自己先垮了,”女生冲他摆摆手算是道别,“注意身体啊。”
等文樱快走几步到男生身旁,他问道:“刚才躲什么?”
“幸好没被看到。”
男生追问道:“你怕什么?”
“对不起。”女生还是自说自话另一套。
“对不起什么?”
“因为总和我呆在一起,也被传染得孤僻了。”
男生感到好笑:“没听说过孤僻还能传染的。”过半天正色道,“和你没有关系。以前我就不喜欢和他们闹,又累又没意思,朋友们都说能两肋插刀可我觉得真心的很少。虽然不喜欢,可是只有这样才算个正常状态,所以硬撑着去应对。我反倒觉得现在很好。”
见女生又发着呆,邱翼侧过头问:“在想什么?”
文樱摇摇头,声音有点生涩:“没什么。”
在想着和自己做个约定。
元旦通宵游园祭,如果能顺利在新年钟声敲响前的茫茫人海里找到邱翼,就一定要鼓起勇气对他告白。因为……
--遇见你,是我一生最美最好的奇迹。
其实文樱到底还是没勇气没魄力,给自己找了个最艰难的挑战。真正到通宵游园祭时要找个人还挺难。晚上十点,文樱好不容易排查完了操场区准备转战教学区,才突然意识到邱翼也是个活人,也会变换方位,又不可能定在一个地方等自己去找。
想着有些泄气,看来告白就快要变成不可能事件了。
文樱郁闷地在台阶处坐下,不远处一个跳动的人影运动轨迹有点奇怪,女生反复揉眼睛才发现不是自己的问题,是那个小鬼头。
女生有些激动得失控了,完全没有顾及到周围的同学,大声喊道:“喂!喂!你等一下。”等回过神来,才感到羞愧。好在整所学校都泡涨在了节日气氛里,又吵又闹,即使大声喊叫也不会引人注目。
不过小鬼头这次倒是听见了,乐颠颠地跑过来:“啊,是你!上次谢谢你!”
“我没帮上什么。”文樱无奈地摊开手,“我自己也很没用。”
“嗯。看出来了。”小鬼头倒是实话实说,在她身边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
“不能告诉你。”
“欸?”
“我们鬼的名字是不好随便告诉人家的,你总乱叫的话我就会被定在原地动不了的。”
“是么?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
“邱翼告诉我‘名字是最短的咒语’原来是这个意思。”
“嗯。他说得没错。是上次那个男生吧?”
“是。”
“你们俩挺般配挺好的。你喜欢他吧?”
“哈啊?”鬼们都爱这样直指人心地谈话么?文樱心虚得很,想胡乱掩过去,“欸,你小孩子不要操这份心。说了你也不懂。”
“什么小孩子?你别看我这样。我死的时候还没有这学校呢!”
文樱这才反应过来:“啊!忘了!这么说来你比我大十多岁呀。你是怎么死的?”
“去海边游泳遇上台风给溺死了。”男孩说得轻描淡写。
“噢,我还以为和这学校有什么关系。”
“怎么这样想?”
“因为总看到你在学校里晃呀。”
文樱此话一出,小鬼头立刻变了脸色,脸沉下来拉得老长:“我就恨你们学校!”
“为什么?”
“把我的坟给压住了。”
文樱被吓了一大跳:“是么,早前我确实听说学校以前是坟场,不过还以为是谣传。因为每个学校都有类似的传言。”
“鬼之所以在人类世界瞎逛不赶去投胎多半是因为心有不甘,有非常强烈的愿望没实现,我的情况有点特殊,也不能算完全特殊,那石头成天压着我,移不走它我也不甘心。”
文樱笑起来:“你的‘强烈愿望’还真容易实现。那就移走它呀。”
“你说得容易,我死的时候这么小怎么可能搬得开?”
文樱停住笑好奇:“哪块石头啊?”
“就那写了字的一大块呀。”
指了半天,女生还是没想明白是哪块,小鬼头索性扯着她直接往校门走,快到达时文樱才幡然醒悟过来:“噢,是写了‘尊师重道’的那块啊。我帮你吧,我觉得这我应该移得开。”
文樱从来没有高估自己能力的情况,这次也不例外。很轻松地就把石块往旁边的草坪挪了一些。
小鬼头看上去比先前高兴不少,可还是变得有点奇怪。文樱伸手去拉他,准备带他回去,却扑了个空,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女生吓得不自觉后退了两步:“你怎么了?”
小鬼头倒还是挺开心:“没怎么呀,准备回去了。”
“回去?”
“我的愿望不是实现了么。总算松了口气。”一边说身体一边越来越透明。
这倒也是,虽然是好事,可文樱还是免不了伤感。
直到他最后完全不见,消散在黑漆漆的夜空里,女生才从怅然中回过神来。
一定要去找邱翼。
一定要找到他。
我也不想留下遗憾,也不想死后心有不甘。
也是无意地往上方一瞥,带了点“郁闷得望天”的意思,在年末的最后五分钟里,文樱看见了在四楼倚着栏杆和同学聊天的邱翼。
一瞬间,整个世界忽然寂静,没有一片弦音。
所有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光在空气里流窜。
好像全都是从少年的脸上喷薄而出的暖意。虽然距离很远,可是凭借往常每日每时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对他的了解,深知他说话时的每个神色,每种语气,每处停顿,了解关于他的一切,就像他了解关于自己的一切。
他曾把通灵师最重要的名字告诉自己,意味着自己是他愿意保护的人。他会在认真思考后说“你想的没错”,而不是随便嘲笑自己为另类。他仅仅一个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就让人感到温暖,他想说的话就算不开口,自己也能用心体会。
是这样的人。
是只要和他在一起时间就仿佛停止的人。
是整个世界上唯一在乎自己也是自己最最在乎的人。
是一定不能错过的人。
文樱深吸一口气,穿过教学楼中间的天井跑向甬道,顺着甬道一路奔进教学楼,可是,却在门口处听见了那几句零碎的对话。
“压力大得都想跳楼了,高一高二的人还玩得这么happy,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女生大声地感叹道。
“上上届我们学校不就有个人受不了落榜跳楼了吗?”
“什么呀!她是被F大录了以后跳楼的,天晓得怎么回事。我看是神经错乱了。”
“欸?是吗?不是落榜么?叫什么名字来着?”
“什么樱啊。哦,文樱吧。”
“……”
文樱顿时僵在了原地,再也迈不出一步。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整个人陷进麻木里,过很久才逐渐感受到了无情的钝痛。一动也动不了,只剩下冬季呼啸的风声在耳畔回荡。
他说过,他们都说过的,名字是最短的咒语。
生前没有得到过任何人的关爱,死后也同样没有。在学校,在家,在哪里都是被漠视的存在。
那纵身一跳的转折作用力太微薄,以至于因为怀着那仅存的一丁点对奇迹的期盼,竟把它彻底忘记了。
如果认真思量,这段温暖的梦境其实漏洞百出。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拥有超能力?
如果没有死。如果晚生两年真的和他成为同学。如果当初就遇见了与自己灵魂能产生共鸣的人。即使没有超能力,原本也是可以很幸福很快乐没有遗憾的。
如果的事太多。
不甘心,非常非常地不甘心。
--我以为,我遇见你,是最美最好的奇迹。
--其实它只是奇迹的碎片而已。
梦境的结局。
洋溢着节日气氛的校园中,谁也没有看到,而唯一能看到的人也没有注意到--有个女生抱膝蹲在地上,把头埋进了臂弯里。
烟花在天空中开出绚烂却转瞬即逝,庞大的喧嚣声伴随着零点钟声的敲响翻天覆地,彻底湮没了那本来就微小得几乎无法捕捉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