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动顺利进行到第三天,夏诺还是不负众望出了状况。
全校进行为期十天的学农旅行,说得动听叫“社会实践”,其实和春游并无区别。原则上是自愿参加,但夏诺却是属于那种被全班期待“千万别参加”的人。想来也颇为可怜,连最好的朋友艾晓沫也在班主任的反复暗示下做起说客:“像你这种‘弱质女流’就不要硬和‘农业生产’套近乎啦,免得大家这十天全忙着照顾你了。”
本来并没有强烈参加意愿的夏诺却反被这话惹恼了,妄想十天后能作为闪亮的骄傲的反例重新崛起于二年二班,现在看来似乎是徒劳的挣扎。
而眼下这种状况,是该用“结果却”还是“果然还是”来开头呢?
女生像没头苍蝇一样在树林里转了半天,找不到通往自己住宿地的正确路线。两步后传来男生略带嘲讽的懒散声音:“该不会又迷路了吧?”直到女生哭丧着脸摊开手转头看向男生点头承认时,对方才真正跟上了她崩溃的步调:“哈啊?真的迷路了?可是你说你做了记号,我也就完全没打听过路线呢。”
苍郁的树木间弥漫着终年不化的水汽,如同手心里蒙着淡薄的雾。清冷的月光切着锐角斜进来,照透树叶细密的脉络。女生带着委屈仰起鼓鼓的小脸:“记号不见了。”
男女生们分宿树林两边的寨子,傍晚时夏诺被艾晓沫硬拽着来男生这边玩,天色晚了也没觉察,等到困得眼皮打架了才发现树林黑漆漆一片,三更半夜要回去并不是件易事。
艾晓沫是极随便的女生,胡乱在外屋打了个地铺就睡下。但夏诺不行,性格内向,一贯谨慎小心,别别扭扭地说什么也要回去,不肯和男生住一起。
月光下夏诺信誓旦旦说来时做了记号,一副绝不肯给人添麻烦的样子。高安对她太了解,不放心,坚持要送她回去。眼下,结果却、果然还是、迷了路。
平时就是那么在意的人,现在换成彼此不到半米的距离,清晰得可以轻易捕捉的呼吸声在静谧黑暗的树林里被缓慢放大。并行在一起,却需要加快脚步。毕竟腿的长度不同,跨出的每一步距离也有些差距,只能双腿不停运行,好让自己赶上他。每一步踩到的草都发出清脆的折断声。冥冥中,感知他一直在自己身边,没有走快。
手指紧张地搭在随身的挎包上,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生怕发生摔跤之类出糗的事。心思全部落定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记号什么的早就飞到九霄云外。
夏诺懊恼得想揪自己的头发。树林里没信号,手机不通。但,高安似乎并没有动怒,只顾着寻正途。
女生由于走神,脚下一个不注意,趔趄下去。
“哎,没事吧你?”男生的声音像弦被绷紧。
女生支吾着:“唔,还好。”
片刻后视界被微弱的淡蓝色灯光打亮,男生把手机盖翻开察看女生伤势,方才腿顺着锋利的石块急速滑出一段距离,脚踝处拉开了一道口子:“你自己感觉筋骨有没有受伤?”
“应该没有吧,只是外伤,没事的。”女生自己按着伤口压迫止血。
男生松了口气,仅仅一瞬间又重新皱起眉:“你这种神经大条的家伙感觉多半不准。十有八九是扭伤了。”
“什么神经大条啊,你才是咧,连路都没问还自告奋勇说什么送我回去!”于是,又掀起了与以往无数次如出一辙的拌嘴场面,未免有点不合时宜。
“还不是因为你声称记了路?神经大条么,你敢说上次学校体检时医生没有把你领去神经内科?”男生直起身摆出即将甩手不管的姿态。
“那是因为……喂,你这个人有没有同情心啊?”女生的声调也拔高了不少,一字一顿地强调,“我、现、在、受、伤、了、啊!你还这种态度。”
手机的荧光灭下去,一瞬间的视觉空白里,男生用鞋轻轻踢了踢女生的鞋:“你这样到底还能不能走了?”
“不能走又怎样?难道你会背我么?”女生没好气地硬撑着站起来。
缓慢恢复过来的视线中,夏诺看见对方转过身背对自己,以奇怪的姿势一句话不说地撑着膝盖。
“你在干吗?”女生不辞辛苦一瘸一拐绕到他的面前质疑,却得到男生盛怒的一张脸和分贝超标的一句:“笨蛋!上来啊,背你嘛!”
头侧靠在对方后脑柔软的头发上,仿佛每一寸都沾满甘霖。身体跟着男生走路的幅度而轻微晃动,双手不敢大胆地绕着对方的脖子,只能胆怯地放在肩上。白色衬衣,单薄的质感混淆在女生缓慢的呼吸间。微垂眼帘,体温颤颤巍巍地上升了几个刻度,不稳定地停在了某个温热且惬意的临界。
感到背上的她很安静,高安压着下巴斜过眼睛向后看了看。视线刚触及女生的侧脸便迅速转回了头。
寂静柔软的月光里,女生犹豫的声线渐渐洇开:“呐,有件事想告诉你。”
“嗯,说。”
不知为什么,气氛突然变得不同,难道只是因为两人在一起少有地停了战?
“……听清楚哦,我只说一遍。”
“嗯。”
“……是认真的哦,不骗你。”
“嗯。”
原本就深植于心涧的声音,像藤蔓一样破土而出迅速生长,攀附上心室壁的每一个角落,最终温柔又沉静地覆盖了整幢心房。
--呐,我喜欢你。
无数层薄纱般的浅粉红色叠加在一起,变成了最终映入眼帘的夕色。各处不均匀的色彩看上去像海浪沿袭,以缓慢的速度从远处的天边沉浮而来,一脉又一脉。
远距离时还是浓重的,晕至眼前却迅速褪色,沉淀下轻得像雾的云,被染了淡淡的暧昧的色泽。仿佛风一吹便会化。
红色是从某一点爆发的星云,用绵延的方式逐渐由深渐淡洇向瞳仁中皮肤下。
直到空气中漫开一股咸腥的气息,哀愁侵蚀进了心脏里。
日光漫不经心地退着潮。
夏诺始终预感自己生命中的某些事情与夕阳吻合,犹如一场苍凉却美丽的闭幕式,东升于阴影下的群山罅隙,西落时必定弥漫光亮。
夏诺是典型的南方女孩,杏眼柳眉,迷糊,爱笑,颇有少女漫画主角的风范。看上去过于柔弱,再加上冒失粗心的个性,总给人不太放心的感觉。
除了最好的同性朋友艾晓沫外,充当保护者的总是高安,即使平日吵吵闹闹不得安宁,但在黑暗树林迷路受伤的关键时刻,还是值得将自己完全托付的朋友。
高安的本名不是高安,这又是夏诺读书热衷于对号入座的结果,执拗地在心里默默这样称呼。看过一篇叫《奇迹》的文章,为它哭了四五遍,认定了身边的这个男生分明是小说中高安的翻版,人缘好、品行好、学业好。一个男生,具有了这样的优点,似乎是无可挑剔了。可惜的是,高安从不知道同桌那个时常找茬的小女生背地里是这样高度评价他的。
是的,他们是同桌,否则凭夏诺忸怩的性格怎么会和男生有故事?
夏诺喜欢张爱玲的故事,淡淡的,白描一般,一点不张扬,却流露着苍凉而又丰厚的美丽。她喜欢她的那篇《爱》,她甚至背得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这,是爱么?这份神秘的意蕴因为难以捕捉而更撩人深思,夏诺这样想。
是。
即使不说,眼神里也分明能感受不同寻常的温度。
不是。
似乎每天也只是像普通朋友一样吵吵嚷嚷度过。
是。
外人眼里的文静型芭蕾少女和面瘫型美少年也只有在彼此面前相互挑刺全无伪装。
不是。
但至今也没有相互给过任何承诺,也许吵架也仅仅是相互看不顺眼而已呢。
鹅黄色的花瓣留下最后一片。夏诺微怔。用花瓣占卜心意之类的,灵验么?
“喂,在发什么呆?”
冰冷的铝罐触碰过来,原本拿着笔僵住的手指条件反射地抽了一下。利趣拿铁?目光游移,已被拉开的拉环后面是男生带着突兀却好看的骨节修长的手指,往上,午后温暖的光线中,被点上亚麻色光泽的男生的黑发与微微仰起的眉毛逐渐清晰,延伸进瞳仁里。
自然地顺手接过,女生抿了一口咖啡:“没有发呆啊,在做物理题。”
“呵,别假用功啦。”男生嗤笑一声在一旁坐下,开了手中的另一罐咖啡,继续毫无自觉地说下去,“午休时间不休息一下的话,下午可是……”
“当”的一声巨响,咖啡罐底敲击在桌面上,几滴液体飞溅出来,生硬地截断了前面那句话的尾音。男生诧异地转过头,正撞上女生盛怒的表情。
“别以为你上次月考第一就有什么了不起,哼,我一定会超过你超过你!”
男生眉头微蹙:“干吗这么激动,你最近甲状腺功能亢进吧?”
又是“哐当”一声,椅子倒地。女生飞奔出教室。内心的懊恼无法再压抑。
为什么在他面前情不自禁表现得那么不可爱?为什么总觉得每走一步都错得无可挽回?为什么不能成为志趣相投举止默契的那类朋友?
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高安的身边坐下,轻声问了一句:“你也坐在这里么?我就是夏诺。”她说“我就是夏诺”,而不是“我叫夏诺”或者别的什么,仿佛高安早该认识她。语气中有足够的自信与从容。
也的确如此,高安早在军训文艺汇演晚会上就注意到了那只单纯而略显胆怯的天鹅,目光连连躲闪,回以更轻的一声“我叫高安”,当然他不叫这个名字。
每天一个点头一声问候,除此之外,起初并没有很深的交往。可按照透视原理,两条平行线有时也会相交。
夏诺写得一手好字,而高安是个准画家。每个月有那么几天在一起出黑板报。
开始时谁也不开口说话。面对着黑板,夏诺的目光常常瞥到画的那边去,诧异:高安的心灵受过什么创伤,为什么画的颜色总那么灰暗?高安的心里却也在寻思:这不像她的性格啊,她不该用这么多深深浅浅的红色,红应该是热烈的图腾。
他不会了解她的世界,不会明白这世上有种红是凄美萧瑟的,每天随着那个巨大的光源在天的尽头消失,从不在意夕阳的高安不会明白。高安也不会了解自己画的影影绰绰的烟雨蒙蒙中江南的乌篷船和深巷,在身边女生的气质里曾经渗透了些什么。
明明是礼貌疏远的起点,后来为什么会生长出杂草般放纵交错的延长线?
以“只是认生,其实外向”为借口换出他喜欢的开朗性格,自己也找不到缘由。实际上心知肚明,沉静的因子与生嵌在骨髓里,活泼的一面仅仅是在高安面前的伪装,可是他不明就里。伪装也好,勉强也好,无论如何,只要能成为亲密的朋友。
其实,心声分明是“想和你一样成绩优异,考同样的分数,让名字并列”,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赌气的“超过你”。“讨厌你”的表面下静静地潜流着不为人知的“喜欢你”,却越来越失控地在他面前表现得差劲。到底是为什么?
夏末的午后,在教学楼红砖墙的映衬下,白色的柳絮轻扬而下,像包裹着心绪的羽翎自由地剥落飘散,露出最真实的内心。墙角前不知何时盛开出一圈鹅黄色的无名小花。奔跑着的夏诺突然在花丛旁停下了脚步。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许久许久。
为什么呢?
早晨做操排队无聊时折下的那朵小黄花,它说,这是爱。
“呐。夏诺你又去图书馆么。帮我还了这本书吧。”随着高安的召唤,夏诺迈出的步子又收了回来,转身站在高安座位边等着男生在抽屉里翻找。
“你还真是孤僻啊。晚自修不可以待在教室里说会儿话么?天天去图书馆。”高安一边找一边还不忘数落夏诺。
“你才孤僻呢。教室里……太吵了啦。”接过男生递过来的书后,翻过来看了一眼,“佐藤良美的《错落车》。看这么柔情的小说你显然不像男生嘛!”小小地打击,作为对“孤僻”评价的报复。
“挺感人的呀。像你这种没体会过真挚之情的脑残宅女当然没法理解!”
“喂!适可而止啊。自己拿去还。”书被扔回男生桌上。女生抱着“不合作”的态度白了男生一眼。
“好啦。快拿去吧。放课后请你吃可爱多。”
……
喧嚣过后。是更久更漫长的安静。
高安抬头望向窗外。对面教学楼更高一层的同一个靠窗位置,夏诺正低着头认真地做功课。女孩的侧影陷在含混的背景光中被镶上了一圈毛茸茸的轮廓。每一次低头,就有长长的头发倾泻下来遮住侧脸。分明记得刚进校时夏诺的头发是齐肩的长度,性格似乎也大不一样。
从沉默寡言到开朗活泼,好像是一夜之间的变化。不明所以。
晚自修的课间,夏诺趴在图书馆的窗台上漫不经心向外眺望,人影漫过来,斜斜地躺在女生肩上。
抬起头,艾晓沫正带着“若有所悟”的微笑与自己眺望同一个方向。
“你怎么也来图书馆自习啦?”
“难怪你每天都来呢,原来这里有得天独厚的视觉优势。”
“什、什么啊!”夏诺的神经紧绷起来。
“正对着他的座位哦,这个窗户。”女生转过身,手肘倚着窗框,“可是,坐在他身边的话不是能看得更清楚么?”
“哎,说什么呢。不要乱八卦啦。”
对方终于吃惊地正色道:“嗯?难道不是么?”
“笨蛋,当然不是啦。我和他有什么关系。”
“还以为你会喜欢他呢。毕竟是那么般配的两个人,斗嘴也总是很有爱。”艾晓沫摊着手笑起来,“在大家眼里,就像是王子与公主,注定从‘long long ago’走向‘forever love’的那种。”
“嘁,还王子公主,是冤家还差不多。”心里汹涌地泛起一阵懊恼,自己还真是差劲,明明喜欢却连对最好的朋友都不敢承认。
艾晓沫凝视夏诺半晌,突然重新“扑哧”一声笑出来:“那就好。”
“哈啊?”
“如果你也喜欢他的话,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什、什么意思?”夏诺忽然感到思维变得费劲。
艾晓沫笑得更轻松了一些,坦然地脱口说出:“喜欢他哦,我。”
“你,喜欢,他?”夏诺的舌头几乎绕不过弯,心脏像被锥子狠狠地戳了一下,感到自己先前的矜持和否认忸怩得可笑,连懊恼都显得幼稚。
为什么他那么受欢迎?为什么她能那么轻而易举说出“喜欢”二字?都超越了自己思考的极限,一瞬间乱了方寸,丧失了做出正常反应的能力。
只能笨拙地重复着对方的意思,最后硬生生将要哭的表情扯成了嘴角上扬的“鼓励”神色,多么滑稽。
……
“再见啦。”
“唔,明天见。”
勉强完成看似平淡的道别。夏诺张皇地跌跌撞撞从图书馆奔回来,立刻背起书包转身跑出教室。高安往外瞥一眼,夜幕低沉,昏黄的壁灯因为电压不稳跳了两下。
夏诺冲出教室的时候撞到班里的一个男生,往后趔趄一下,却冒失得有些反常地碎念着“对不起”飞快地消失在楼梯转角。
“欸,夏诺!外面快下雨啦!”男生愣了半秒后朝外嚷道,女生没听见,便转头面向高安,“夏诺家不是挺远吗?现在骑车回去怕是会淋雨呀。”
深夜。女生。骑车。淋雨。
重要的是,夏诺家和自己家住在同一个小区,平常都是一起回去,今天为什么偏偏反常?高安抓起雨伞掀开零星的雨帘朝外跑去。
不一会儿大雨便瓢泼下来。风咆哮着把雨伞粗暴地翻了过去,逆着风雨骑车举步维艰,雨水的密集程度足以让眼睑投降,雨水落不进的那一小条窄窄的视野里,是红灯。
这样等下去绝对追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