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秦指导员又来看我,说话不多,除了安慰还是安慰,最后问我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我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要求说了:“我想见见丁怀仁可以吗?”没有料到他爽快地一口答应,他说:“丁怀仁现在已经被羁押,让他继续交代罪行,他态度仍然十分顽固,很多要害问题避而不谈,其实他的问题已基本查清,他的一些同党也都抓捕归案。你可以凭你们的关系再开导开导他,不过像他这样的顽固分子,我们是不抱什么希望的。明天吧,明天我安排时间把他带过来。”还有三天就是新年了,医院里已经显出过年的气氛,护士在病房里贴上了窗花,天棚上还拉起串串纸花和小灯笼,窗外不时传来阵阵钝响,大概是孩子们已经等不及,在提前燃放爆竹。吴安一跟陶冶已订下在新年结婚,大家正忙着替他们操办。姜瑞田跟林婕也应该两情相悦水到渠成了吧,让我为他们祈福,祝愿两对情人生活美满地久天长。
明天,我就要见到丁怀仁,我对他说什么呢?要不要叫他一声,无论他是多么丑恶,多么可恨,又无论他是不是军统特务,是不是反动分子,他毕竟是给了我生命的人,我的身躯里流动着他的血,保存着他的基因,可是我们曾经有过的那种龌龊的关系又让我如何面对?就见这一次吧,最后的一次,叫他一声吧,就一声,也算了却了我最后一桩心事。在我的记忆里这个亲昵的称呼已经很模糊了,可是他不配接受这样的称呼,我怎么可以这样称呼他?不能!不能!
新年意味着送旧迎新一元复始,可是对于我旧的送不走,新的迎不来,那些不堪回首的旧事,将如影随形地一直纠缠着我折磨着我。我还会有什么新吗?没有,一切的“新”都不会再光顾我了。整训班会不会转移到北安去,会不会转移到鹤岗去,会不会被送去挖煤伐木,这都跟我没关系了。秦指导员说过,要送我去什么文工团,什么电影制片厂,现在这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
夜已深,走廊上只剩下几盏电灯还亮着,透过门窗望出去黑黢黢的,偶尔的门响和脚步声犹如空谷回音特别瘆人。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睡,这是一个难熬的长夜,我想象着跟他见面的情景——悲哀,痛苦,难堪……
昨晚上前半夜几乎没有合眼,后半夜——也许已近拂晓才朦朦胧胧入睡,接着便开始做梦——我站在灯火辉煌的舞台上,面前立着一个好大的麦克风,台下密密麻麻的人头,都是呲牙咧嘴的鬼相,我开始唱歌,可是无论怎样用力就是唱不出来,台下开始骚乱,有人吹口哨,有人大声喊叫:“快下去,我们不要听你唱,丑八怪你也敢上台唱歌?滚下云!滚下去!”丁怀仁带着一帮人闯上台,扳倒麦克风,用绳子捆住我,那些人一起对我拳打脚踢,丁怀仁站在一旁纵声大笑:“谁让你叫我爸爸?我才不认你做女儿,你也配?”……
“小安同志,醒醒,醒醒。”我睁开眼睛,见护士正站在床边摇晃我的肩膀。
“小安同志,你做梦了吧?”“是做梦了,挺吓人的。”护士甜甜地笑着说:“梦都是反的,梦见了不好的事儿,准会有好事,我奶奶说的。”话都是这样说,可是没有好心境怎么会有好梦,净做恶梦还会有好事儿吗?
早饭我只喝了一小碗稀粥,护士刚刚收去碗筷就听见有人敲门,我心跳得像打鼓,忙欠起身有气无力地喊了声“请进”。
两个挎着木匣枪的解放军推门进来,夹在中间的便是我想见又怕见的丁怀仁,他看上去瘦了许多,面色憔悴,胡子也像几天没刮,头发长得压住耳朵,仍然穿着那套哔叽军常服,皱皱巴巴的,肩章上光秃秃的,那三颗耀眼的梅花星已经摘掉。眼前这个囚犯似的丁怀仁,已经失去往日的威仪,跟我进政工队第一次见到的他判若两人。他双臂下垂满脸愧疚地呆立在那里。望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我顿生几分怜悯,眼泪竟不由自主地溢满眼眶,我极力控制着不让泪水淌出来。
一个解放军走近说:“有什么话你们赶紧说,我们就在门外。”说完两个人转身出去。
丁怀仁畏缩地靠过来嗫嚅着说:“安琪,你还好吗?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我有罪,我该死。走到今天这一步是我罪有应得,是报应。安琪,我是真心对你好,我向你保证过,我是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你为什么要走绝路呢?我们的孩子——”我浑身发抖两眼冒火,嘴也哆嗦得不听使唤:“你,你——丁怀仁,住嘴!什么我们的孩子?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心想,事到如今还跟他说什么废话,遂即从枕头底下取出那几张照片,我根本不想拆穿事实真相,也不想让他明白这一切,因为我已付出太沉重的代价。
“丁怀仁,你说这些照片是怎么回事?你是谁?你怎么会有这些照片?”丁怀仁向照片瞥了一眼,皱皱眉头说:“这些照片是我的一位同僚的,他叫任耀宗——”我急切地问:“你不是任耀宗?”“我是丁怀仁,怎么会是任耀宗?”“他,任耀宗,他现在人在哪里?”“他,他六年前在一次作战斗中不幸身负重伤——”“在什么地方?”我紧紧追问。
“现在也无须瞒你了,我曾经是伪满洲国的一名军官,康德九年——也就是民国三十一年部队奉命调到关内协同日军讨伐抗日武装,任耀宗跟我同在一个部队,在一次战斗中他中弹身亡,临死前把这些照片和一封没有寄出去的家信交给我,托我找到他的亲人,可不等说出地址就咽气了,所以这些东西一直保存在我手里。”“你是说这些照片不是你的?那个穿军装的人不是你?”“当然不是我的,那张穿军装的照片也不是我——是任耀宗。我们俩的长相酷肖兄弟,相处得也非常好,堪称莫逆。他生前告诉我他家里有妻子和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他离家时男孩儿只有三岁,他的妻子叫吕惠敏,照片后面有她的名字。”妈妈的确叫吕惠敏,跟爸爸失去联系以后她不想让人家知道我们的爸爸是伪满国兵,就给我跟弟弟改了姓名,妈妈希望我们都能平平安安长大成人,就给我起名叫安琪,给弟弟起名叫安珺。“安琪,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些照片?你认识任耀宗?”丁怀仁眨着眼睛困惑不解地问。
“这跟你没关系。我问你,任耀宗还留下别的遗物没有?”“没有,没有。日本人管得很严,身上除了一些零用钱哪还敢带别的东西?照片也是偷偷摸摸藏在身上的。”天呐,听了丁怀仁这番解释,我几乎晕厥过去,是上天在捉弄人吗?鬼使神差地把我送进政工队,又送到这个十恶不赦的魔鬼身边,他又偏偏是爸爸生前的同事,又偏偏让我看到他保存的这些照片和书信,而我又仅凭这些东西几乎误认他就是跟我们离散多年的爸爸。丁怀仁,你这个恶魔,灾星,你毁了我的青春,断送了我的前程,更让我背上秽行乱伦的罪孽,逼得我无地自容走上绝路,却又偏偏该死不死,落得生不如死的境地。
所幸终于水落石出,彻底澄清了事实真相,确定无疑地知道了丁怀仁的本来面目,他根本就不是我不敢承认的“爸爸”。现在压在心头的恐惧和负罪感虽已解除,我却已经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所受到的身心伤害已无法平复。想到此不由得怒火重燃,顺手拿起桌上的茶杯朝丁怀仁投去,不偏不倚正打在他的额头上,顿时鲜血直流,他吓得捂着脑袋向门口跑去。我愤然大骂:“丁怀仁,你这个魔鬼,我恨你!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等着吧,让共产党整治你!让解放军整治你!”我拼命地喊,喊得嗓音嘶哑,喊得气喘吁吁,大咳不止。
一个解放军闻声慌忙推门进来,惊愕地问:“怎么回事儿?”他一把拽过丁怀仁,发现他额头在流血便急忙拉他往外走,“赶快找大夫包扎一下。”丁怀仁捂着头连声说:“没事儿,没事儿。”在门口他又转过头,“安琪,我对不起你,你多保重吧。”他哭丧着脸装出一副可怜相。
“滚,滚,去下地狱吧!”我欲哭无泪,积在心头的只有无尽的悔恨,这一切的不幸都源于我的梦,从孩提时就已经开始的梦,梦想当作家,当艺术家,当电影明星,梦想出人头地成为尊贵的上等人,梦想过上锦衣美食的优越生活,梦想觅得聪颖美貌的白马王子的专爱,可如今已是香消梦断,一切的一切都像肥皂泡一样瞬息间化为乌有。回想从年初到现在,从参加政工队到国军失败几近成了俘虏,一件件不幸接踵而来,妈妈弟弟都忍心弃我而去,女孩子最珍贵的贞洁操守已毁于一旦,如今我已经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走路——人们管这叫瘸子,我已经失去照镜子的勇气,不敢面对难以遮掩的丑陋。我才十七岁,未来还要经受多少日日夜夜的“炼狱”考验?还要付出多少痛苦和磨难才能赎尽我的罪愆?这是为什么?就因为我有梦吗?有梦也是罪过吗?有梦才要受到这样无休止的惩戒吗?谁能告诉我?我困惑不解,我找不到答案。
不写了,不写了,从今往后再也不写了,什么都不写了,扔掉这支一直陪伴我写过欢乐也写过忧伤写过幸福也写过苦痛的笔!我忽然想起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结尾的两句话:“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那是“八一五”光复不久,学校刚刚复课,没有教材,国文老师就从《古文观止》中选文章教我们,其中便有给我印象极深的《归去来兮辞》。那位袁育人先生在读到这两句时,似有无限感喟系之,语音变得凄楚苍凉,深深地感染了我。课下闲谈时方知他在生活中的许多不可抗御的不幸,他就说过“人要认命”的话。是了,是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思悠悠恨悠悠,恨到何时是尽头?认命吧!认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