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薇比我大不了几岁,却像饱尝人生滋味,如今情无所归前途莫测,自然要为难以抗拒的人老珠黄而忧,她的玩世不恭乖僻孤傲,就是她的忧烦情绪决定的,她对政治形势毫无兴趣,所发她对国共谁胜谁败结果如何全不放在心上。
我呢,依然事事茫然无主,丁怀仁一再信誓旦旦地答应我,什么送我去美国留学,去美国发展,什么把我培养成大明星,这都不过是诱人的梦,花团锦簇的梦,芳香醉人的梦!这一切如果真的都是梦我该怎么办?丁怀仁的话可信吗?那些言之凿凿的许诺能兑现吗?现在他的心思明显地已不在我身上,他已经又迷上了那个小妖精,不,是那个小妖精迷住了他。今天上午开大会时,丁怀仁连看我也不看,却只顾用那双贼溜溜的鹞鹰眼去寻觅站在台下的刘瑛,那贪婪的目光我是何等地熟悉?还记得那是在我入队不久,在政工处召开的总理纪念周大会上,他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那时我又害怕又讨厌,可如今我竟然为这丑恶凶虐的目光而心生妒忌。安琪,安琪呀,你怎么变得连自己也感到陌生了呢?胡美丽盼的是国军胜利共军失败,而我内心深藏的不也是盼着国军胜利共军失败吗?不然我又如何去实现我的梦?我说我爱于志强,我说我喜欢姜瑞田,这爱这喜欢是多么虚伪,多么苍白!我的心灵跟刘薇、胡美丽是一样的狭隘自私,而我就更加可鄙可憎。我哪里配爱他们,更不配接受他们的爱,我是把“爱”这个美好神圣的字眼儿给玷污了呀!
这种种对前途命运的不确定所引发的烦闷忧虑和惶恐不安正在政工队里传播着、弥漫着。
我不敢再想下去,我的头又开始疼起来,不要想下去了,也是想不出结果的。
午饭后全体队员又集合起来,张队长指挥大家排练节目,准备明天的庆祝“双十节”和前方大捷的文艺演出。唉,乏味的演出,恼人的演出!
昨天上午庆祝“双十节”暨前方大捷文艺演出如期举行,原来时间订在晚上,因为战局吃紧才改在白天,整个演出松驰潦草淡然乏味,是我入队以来差得不能再差的一次演出。听说丁怀仁和师里的长官们都去沈阳开会,演出前惯例的长官讲话临时取消,所以开场就唱。担任报幕的林婕穿军服没化妆,懒洋洋地走上舞台直截了当宣布演出开始,台下依然喧闹不止,林婕赌气快步走下台,一不留神皮鞋后根夹在临时铺就的地板缝里当即折断,林婕也随之跌倒,引得台下一片哄笑。她又急又气,光着一只脚一瘸一拐跑下,委屈得失声痛哭。我们都围过去劝了又劝,才算止住哭泣,可无论如何也不肯再上台,最后推陶冶救场代替林婕报幕。
演员没情绪又不能不演,观众没兴趣也不得不看,演出的节目都是老掉牙的,其实也从来没有什么新玩意儿,翻来覆去的几首旧歌,完全没有新意的几个短剧,便是政工队的全部家当。加上人不齐乐器不全,又没有认真排练,演出效果可想而知。麦克风也像有意捣乱,吱吱哇哇总出毛病,搅得谁都没有心思唱,不是忘词就是跑调。因为部队都在枕戈备战没有参加大会,观看演出的老百姓也多半是妇孺翁妪,叽叽喳喳吵吵闹闹,兴趣全不在舞台上。整个演出只进行了一个小时便草草收场。
吃午饭时大家议论纷纷,都说不该组织这次演出,形势这样紧张谁还有心思演,谁还有心思看?老百姓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上街,虽然保甲长挨家挨户动员催促,也只有老人妇女儿童前来应付,男人尤其是青壮年都不肯露面,或者早已四处逃匿。
午后张绍德找来电影放映队的佟琦,让他把这期的墙报拍下来留作纪念。他认为这一期的墙报办得最好,版面大,文图并茂。他还自己站在墙报下面拍了张个人照,一再叮嘱佟琦一定要把墙报全貌拍下来,他又让大家都站过去拍张集体照,令他尴尬又遗憾的是竟无人响应。
姜瑞田在我耳边悄声说:“他也不怕共产党找他算账?这可是想赖也赖不掉的罪证呀。”说着他先憋不住吃吃地笑,我也忍不住跟着笑。
“别瞎说,怎么,你还真以为共产党能打过来呀?”我把声音压得更低,随之就像有一股凉气钻进衣服里,不由得连打几个冷战。
“我不怀疑。”姜瑞田斩钉截铁地说。
他就是这样,对自己认定的事情从不动摇,我却做不到,整日陷在慌乱矛盾、困惑、烦恼中而不能自拔。
姜瑞田轻轻撞了我一下,“怎么啦,又想什么哪?”我掩饰着:“没有啊。”“走,我请你吃饺子,东门里有家饺子馆,三鲜馅的水饺没比的,我跟吴安一去吃过。”“刚吃过午饭能吃下去吗?改天吧。”我知道他是故意打岔,让我放下心事忘掉烦恼。
“那我们就去茶馆坐坐,挺有意思的,可以边喝茶边听书,我也眼吴安一去过。”我同意了,反正午后也没有安排工作。也许虚荣心作怪,就是愿意跟他一起上街,他的英俊帅气,加上我的娇姸美丽(我有这个自信),常常引得路人回头驻足和投来歆羡的目光,这时我便会感到十分地惬意和骄傲,于是把身板儿挺得更直,让脚步踏得更响,有时会情不自禁地挽住他的胳膊,而每回都被他轻巧地摆脱,并且做得不露声色不留痕迹,我深知他是不想让我感到难堪和有伤自尊。我曾为之心仪的于志强,如今既不可望也不可即;姜瑞田虽然喜欢他——爱他,可现在的我哪有这样的资格?我心里明白,他一直喜欢我,对我好,却又总是躲躲藏藏遮遮掩掩,他是不是因为我跟丁怀仁的关系看不起我呢?他是不是不敢对我表白担心遭到拒绝呢?或者害怕丁怀仁的淫威——丁怀仁曾经用手枪逼着他放话说“你要是对安琪存心不良可别怪我不客气”,也许都不是。我深知他是有有责任心的男人,是个品格高尚的男人,他早就跟林婕要好,他绝不会因为喜欢我而丢下林婕,如果那样他就不是姜瑞田了。唉,于志强也好,姜瑞田也好,都不是我赖以托付终身的人,他们都不会给我所需要的,也许我们到底不是一种人。
“安琪,我发现你的心事越来越重,心里好像一刻也闲不住,这样很容使人变老的呀。”“我的确爱想心事,从小就这样,不过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真要一刻也闲不着不早就累死啦。”“你怀疑我的眼睛?看人看事我是一看一个准。”“那你说说看,现在我想什么哪?”“你在想姜瑞田这小子真能吹,对不对?”“错。我在想姜瑞田是个正直聪明诚实可信的大好人!”他听我这样说,一张脸顿时红得像火烧云迅速弥漫开来,欲言又止,半天才结结巴巴地憋出一句话:“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我动情地又挽起他的胳膊,“我说的全是掏心窝的话嘛,你跟于志强都是这样的大好人。”姜瑞田又把胳膊从我手里轻轻抽出,弯下腰装作系鞋带,我看着他并不到家的表演不禁笑出声来,他又红着脸说:“你又笑我?”“没有,没有。”我极力否认,“我看你的心事也够多的了。唉,我多希望有你这样一个好哥哥呀。”“那我就做你的大哥哥,帮助你、爱护你,不让你受欺负受委屈。”
我又紧紧挽住他,这一次他没有躲闪,“你知道,我一连失去两个亲人,妈妈跟弟弟,白天想他们晚上就做梦,多少次从梦中哭醒。我现在最怕闲下来,虽然身边有你们这些哥哥姐姐,还是一阵阵感到特别孤独。我跟丁怀仁这种不清不白的关系,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我恨他怕他,又不想离开他,因为——”“安琪,你怎么还不明白?现在他又套住了刘瑛,这谁看不出来?你不要对他心存幻想,他不会给你幸福的,他是个惯于玩弄女性的色魔,他对你好仅仅是为了占有你。”“我从不指望他能给我幸福,幸福只能靠自己争取,不过我可以利用他,像鞋子一样穿在脚上走自己的路,到达幸福的目的地。”“你太天真,你是自欺欺人,是在玩着十分危险的游戏,这代价也太大了呀!”
我明白他是为我好,替我担心,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选定的路就必须咬紧牙关走下去,哪怕跌倒摔伤头破血流,也要爬起来继续往前走。唉,这些恼人烦心的事情实在让我厌倦,于是赶紧把话岔开:“走,咱们吃饺子去。”“你不是说不饿吗?”“现在人家饿了嘛。”姜瑞田先是一愣,随即孩子似的拍掌笑道:“什么饿了,我看你是馋了吧?走,保险你吃这次想下次。”他说的饺子馆就在东门里关帝庙西侧,门楣上方挂着洋铁皮的横匾,上写“双合兴”三个楷书大字,门两旁高高悬着用红色纸条扎成的罗圈幌子。姜瑞田说是一个姓何的跟一个姓和的合伙开的,所以起名“双合兴”。我真服了他,不论大事小情都要刨根问底弄个明白,要是换了别人,吃饺子尽管吃饺子就完了,谁还注意店铺名字的来历?饺子馆的房间不大,收拾得非常干净,只放了四张方桌,现在都空着。墙上挂着两幅装裱粗糙的对联,一幅是:“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把孔融的“坐上客恒满,樽中饮不空”改得明白如话,另一幅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是刘禹锡《陋室铭》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