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粮工作结束,各路人马都回到队里。今天放假一天,正好可以去看于志强。昨天一回来就拐弯抹角地打听他的消息,问他伤好没有,出院没有,可是谁都不清楚他的情况。我心急火燎,恨不得马上就飞到医院去。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总嫌电车走得慢,下了车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前赶,累得气喘吁吁、满脸流汗。在医院的走廊上我又差点儿撞到护士,我连道歉也顾不上就闯进病房。于志强正面朝窗户做着体操,我快步上前脱口喊道:“志强!”我怎么这么冒失,竟用了这样亲昵的称呼?遂立即改口又重叫一声“于志强”。他一见是我,又惊又喜,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用了什么样的称呼,急忙伸手向我迎过来。
“安琪,是你?”我也把手伸给他,被他厚大有力的手紧紧握住。
“怎么,感到意外吗?”我调皮地问。
“没有,我知道你们会来看我。征粮工作结束了吗?”他先把手松开。
我不情愿地放开手,玩味着他的用词,为啥总是“你们”“你们”的?我多希望他说“我知道你会来看我”呀。
“怎么啦?”他盯着我问。
“没怎么。征粮完事儿了,昨天回来的。”我忽忽悠悠像说着梦话。
于志强摇摇头,笑着说:“来,快坐下。”他先坐到床上,又指指床边的凳子让我坐。
这时我才发现病房里另外两张床都躺着人,一个二十多岁,像个兵,一个四十多岁,像个当官儿的,我想大概不会有这样老的老兵。结果我全猜错。于志强介绍,四十多岁的还真是老兵,一名伙夫,二十多岁的是连长,刚从中央军官学校沈阳分校毕业,都是东北人。
老伙夫问:“老于,你的女朋友吧?”年轻连长说:“那还用问。”“不,是队里的同事。”于志强抱歉地朝我笑笑。
这是他第二次这样介绍我,真叫人扫兴。可为什么总有人这样看呢?也许在他们眼里,我跟他真就是天生的一对?于志强呀,你为啥偏要否认呢?
伙夫跟连长相视一笑,好像在说“明明是这么回事,还不承认”。
我脸一红,忙提议:“咱们下楼走走吧。”“好。”于志强爽快地答应。我一高兴先跳出去,于志强忙披上棉袄跟出来,身后留下伙夫和连长的低语和笑声,我听了不仅不恼,反而特别高兴,因为我能猜出他们说笑的内容,而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院子不大,不适合散步,向阳的楼根底下放着长条椅子,上面的绿色油漆像是刚刚刷上去的。又是我提议:“在这儿坐坐吧。”说着我先坐下。
于志强也坐下,特意跟我拉开一些距离,让人感到一丝不自在。我很快调整情绪,不等他问便滔滔不绝地讲起这些日子的见闻和感受。在说到梁大戈时,我的情绪又激越起来,愤愤地说:“这个梁大戈太坏了,心狠手黑,才几天他就打过十几个人,绑着打,吊着打,打得那些人血肉模糊哭爹喊娘。他打的全是交不出粮的穷苦人。他还带着士兵到各家翻箱倒柜,砸坛子、摔罐子,连炕洞也扒开,闹得鸡犬不宁。我看见一家人锅里煮着发黑的干白菜,他们就吃这个,拿什么交粮呢?”“唉,这就是中国的现状,中国的老百姓真是太苦了!”于志强满脸愁云密布。
“就是,我总以为我们的生活很苦,可是跟这些穷苦的农民比,就是在享福呢。”我们正说得兴浓,吴静文突然出现。她拍着我的肩头诡秘地一笑说:“咱俩又是不约而同,别又是回家取衣服顺便来看看的吧?”她笑的样子很可爱,可我却无意欣赏,赌气地说:“你正好说反了,这次是专为看于志强的,顺便回家取衣服。”我自鸣得意,“好啦,你来了我就该走了。”“你们俩可真有意思,见了面就斗嘴。安琪,再坐会儿,你们可以一起回去嘛。”吴静文也说:“你再坐一会儿,咱俩一起走。如果你不拒绝,我陪你回家看望一下你母亲。”“我可劳不起你大驾!”为啥偏要这样酸溜溜的呢?可是话已出口,像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我便立即改口:“我真有事儿,如果时间不够就不回家了。我走了,就不打搅你们了。”本想换一种语气,可自己听了还是觉得不是味儿。
于志强和吴静文异口同声地叫:“安琪——”不等他们说出下文,我已经拐过墙角直奔医院大门。走出医院我渐渐冷静下来,不甘心就这样退下阵来。我喜欢于志强,爱于志强,我不能欺骗自己,我不能也不应该就这样放弃,我有爱他的权利,而且我也感觉得到他也喜欢我。现在我必须弄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于是心生一计,以借书为由再返回去想看个究竟。
我走回医院,在转角处猫着身子远远看过去,只见于志强、吴静文依然坐在长椅上低声细语。两个人挨得很近,这证实了我的猜疑没有错,他们的确不像普通的同事,倒像一对亲密的情侣。我顿时两眼发黑、心如刀绞,急忙扶在墙上不让身体倒下去,可是……以后我是怎么回到队里的,又是怎样躺在铺位上的,半夜开始发烧,吴静文请大夫为我打针吃药等,我都恍恍惚惚说不清楚了。
当我睁开眼睛时,看见吴静文、刘薇、林婕、李芳芯……那么多人都站在房间里。吴静文手里端着搪瓷缸子,缸子里放着羹匙,好像刚刚给我喂过水。
“安琪呀,你是怎么啦?发烧四十度,整整一天昏迷不醒,吓死人。”刘薇深情地看着我,那眼神太像我妈妈,我每次有病躺倒时她都是用这种眼光看着我:怜惜,疼爱。
“昨天去看于志强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病了呢?”吴静文用湿毛巾轻轻擦我脸上不断渗出的汗珠。
我鼻子酸酸的,胸口隐隐作痛,滚烫的泪水一串串溢出眼眶,我竟孩子似的抽抽搭搭哭起来。这时姜瑞田把一碗冒着热气的汤面端到我跟前,我发现林婕气鼓鼓地转身走掉,让我非常不安,心里说:姜瑞田,你这是何苦呢?也许你是出于一般的友爱和同情,可是林婕一定不会这样想。女人更懂得女人的心,在男女的“情”字上,女人总是表现得特别敏感,而且是不可以模糊和妥协的。
“小姜挺会体贴人呢!”刘薇从姜瑞田手里接过碗说,“安琪,起来,你得吃点儿东西,让身体赶快恢复起来。”姜瑞田听了刘薇的话,立即红云上脸,急忙退到后面去。我也暗暗埋怨刘薇不管不顾信口开河,这话要是让林婕听到又会无事生非。
吴静文扶我坐起,像往常一样亲热和体贴,我不由得心头一热,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
“刘大姐说得对,不吃东西怎么行?多少也要吃一点儿。”吴静文把碗送到我手上。
“我真的吃不下。”我没撒谎,嘴里像含着黄连似的苦涩,只觉头晕心慌。
吴静文见我执意不肯吃就把碗端开。“昨天夜里你冷得浑身发抖,我跟刘薇给你压了两床被子你还嫌冷。后来老郭给你煮了姜汤,你喝下以后出了许多汗。我们又请卫生队大夫给你打了针吃了药你才渐渐退烧。怎么搞的?你是不是衣服穿得少冻着啦?”我支吾着:“嗯,是冻着了。”真正的原因自己最清楚,可又能对谁说呢?
“好好睡一觉吧,听何队长说咱们又有任务啦,养精蓄锐迎接演出。”吴静文示意大家都出去,留我一个人在房间休息。
我心事重重哪能睡得着,思前想后愧疚难当。我轻蔑自己太不自重,恼恨自己行事荒唐,明明知道感情的事不可勉强,明明知道于志强喜欢的是吴静文,明明知道自己不该插足其间,也明明知道这样一相情愿的心恋不会有结果,却偏要欺骗自己做无谓的努力和追求,自寻烦恼、自作自践。今天我要再发一回誓:从今往后绝不再胡思乱想。我还年轻,“路漫漫其修远兮”。我要像于志强、姜瑞田那样多读书多学本事,将来才有出息。听妈妈说,出汗就是排毒祛病。我出了这身臭汗,大概把鬼缠身似的心病已经冲洗干净了吧。我一跃坐起,把湿淋淋的内衣换掉,穿好外衣下了床。虽然头有些晕,但身上却格外轻松。我做了几个扩胸动作,两腿软软的像踩在棉花上,我坚持着向门外走去,迎面的强烈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