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林浩知道事情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林浩还知道师傅虽然年纪大了,可身子骨比年轻人还结实,脸上的笑容比年轻人还要灿烂,胸腔里的心跳动得比年轻人还热烈。在林浩的记忆中,从来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师傅愁容满面,绝对没有。
这次是为什么?
林浩忽然感觉这件事情绝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简单。
林浩没有开口向师傅询问。师傅甚至不让林浩看到他的愁容,那就是说不想让林浩清秀的脸庞上也笼罩上一层愁云。
师傅想一个人扛。
林浩在找机会,把担子接过来,肩膀顶上去。
林浩也想一个人扛。
看着林浩慢吞吞地吃完了一个焦圈后,何其庸说道:“年轻人,小伙子,吃饭怎么还没我这个老头子利落,别陪我,你昨晚上开了一宿车,熬了一夜,赶紧吃完饭睡觉去,睡不到下午就别起来。”
“我不困,开车回来城里时,天还没亮,我就把车停在卖豆汁的店门口,在车里睡了几个小时,现在精神着呢。”林浩夹了一个焦圈使劲咬了一口边嚼边说,“师傅今天有什么安排,要去外边见朋友吗?”
“今天想去琉璃厂转转,很久没去了,去听听那边最近有什么奇闻怪事。”
“……师傅,您去琉璃厂不是遭罪吗?我替您去吧,吃完饭就去。”
何其庸看着埋头吃饭的林浩,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口,迟疑了一下,点头说道:“也好,那就你去吧。”
何其庸去琉璃厂确实像林浩说的那样,有些遭罪。但凡是在琉璃厂开店做生意的店主们,几乎全都认识何其庸,不认识的也早就听说过何其庸的名头,恨不能找个机会见他一面。那些店主们隔着店铺的玻璃窗看到何其庸,立马就会从店里冲出来围在何其庸的身边,一遍一遍往店里让,也不管跟何其庸熟不熟,有没有交情,一眨眼的工夫何其庸的身边就会聚满一堆店主。街道上的行人不知是咋回事,也不知道这位短花白头发,衣着朴素的人是谁,但也会驻足下来扎堆围在何其庸身边凑热闹。甭想在琉璃厂转悠,光是回应着打招呼握手签名合影就够何其庸手忙脚乱整整一天了。
事实上林浩进了琉璃厂也好不到哪儿去,大家都知道林浩鉴定瓷器的眼光最准,知道林浩是何其庸的徒弟,还知道林浩花了两千万在伦敦拍下一个宋朝青花盘,捡了个天大的漏。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个青花盘已经摔碎,摔碎瓷盘当天在场的几个人都没有把这消息传出去。即便这消息泄露了出去,也丝毫不会影响大家对林浩的热情。能跟林浩攀上关系,混个脸熟,那好处不言而喻,拿不准真假的瓷器可以找林浩鉴定,想脱手瓷器林浩能帮忙找到合适的买家,想投资买进的瓷器林浩能帮忙参考几年内的增值空间。林浩在他们眼中简直就是投资顾问,投资风向标,并且这一切全部免费,你给他报酬他不要,你再给,他还坚持不要,你要再坚持着给,他就急了,跟你瞪眼拍桌子。
所以,林浩平时想去琉璃厂只能趁着星期天去,星期天的琉璃厂街道两边全是摆摊的古玩小贩,街上人来人往,古玩店里也是忙得不可开交。想不被人注意,最好是隐藏在川流不息的人海中,越是忙乱的时候,人们就越会忽略身边的熟人。
今天却不是星期天。
林浩匆匆吃完了饭,把石桌上的碗筷收拾到了厨房,回屋换了件衣服,戴了顶棒球帽,帽檐下又架了一副太阳镜,从屋里出来,见师傅站在院子中间的青花大缸前,手里拿着鱼食朝缸内投喂。林浩过去朝师傅打招呼说:“师傅,我去琉璃厂了。”
何其庸转过身来,看着林浩,缓缓说道:“那件瓷器叫尸解瓷……”
说完,何其庸转过身去,继续捏揉着手里的鱼食,朝鱼缸里投喂。
林浩怔怔望着师傅,见师傅背对着自己,挥手逗着缸内的两尾锦鲤,仿佛刚才从未转身跟自己说过话似的。
从小到大,师傅从未这样背对着自己。林浩心里忽然莫名地慌乱烦躁,说不上来为何。
出了院子,正好见到乌战名开车从家赶来,把车停在了林浩的车旁,见到林浩出来,乌战名凑了过来,说些吃了吗早呀的闲话,林浩闷闷不乐地随口打了声招呼。乌战名见林浩像是有心事,也就不再说话,拍了拍林浩的肩膀说了声忙去吧。林浩答应了一声,开车朝琉璃厂赶去,到了琉璃厂外,林浩心内的烦躁仍未平息。
林浩坐在车里,从储物箱里摸出一个小药瓶来,倒出两粒药扔进口中,拧开了音响,车内响起了一首古筝曲。林浩强迫自己凝神聆听古筝曲,这样能放松自己。这是林浩的心理医生告诉他的。林浩小的时候,何其庸就四处托人寻访林浩的妹妹,等林浩长大后,林浩自己托人寻找自己的妹妹,一直杳无音信。林浩记挂比自己小一岁的妹妹,只要一想起失散远方下落不明的妹妹,心里就会难受,难受的次数多了,时间长了,就变成了疾病,就必须看心理医生。吃了几年药,听了几年舒缓情绪的音乐,林浩才渐渐地有所好转,没想到今天师傅的几句话和背影一下子把旧疾给提了上来,心难受得要死。
过了好大一阵子,林浩的心情渐渐平缓,这才想起刚才师傅说的尸解瓷。
读初中的时候,林浩就在师傅的书房里看过一本线装《抱朴子内篇》,上面有关于尸解的解释。
那书中说:仙人分三等,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尸解者,言将登仙,假托为尸以解化了。尸解也称作解化也。凡尸解者,皆寄一物而后去,或刀或剑,或竹或杖,及水火兵刃之解。另有升化,羽化,隐化,示化,示卒,示终……名称有异,手法亦有多种。如以剑化为尸体,待后人开墓发棺而视时,假尸体已还原为一柄剑,沉于馆内,谓之尸解剑。另有壶公将废长房去,及道士李意期将两弟子皆在郫县。其家各发棺视之,三棺遂有竹杖一枚,以丹书符于杖,谓之尸解杖。
林浩当时看那《抱朴子内篇》纯粹是为了看书中的插图和幻异传说,当时觉得人分三六九等也就罢了,这仙人还分上中下三等,比较有趣,故记忆深刻,今日忽从师傅口中听到了尸解瓷三个字,不由得想起了古籍上的记载。
林浩正揣摩尸解瓷究竟是什么物件时,忽然看到了车窗外的一个人。
那人骑着辆摩托车驶进了琉璃厂,车后座上绑着个大箱子。林浩看到那人戴着顶渔夫帽,戴着一副太阳镜。
很眼熟。
林浩忽然想起昨天遇到的那个女孩,收破烂的女孩。
难道她也是专门走街串巷收古玩的货郎?
林浩下了车,走进了琉璃厂的东街,走了没多远,便看到了那个女孩。
摩托车停靠在墙根,后座上的大箱子被搬到了地上,那女孩正从箱子里一件一件地往外拿着东西,摆放在铺着一块蓝碎花蜡染布的地面上。
等她把箱子里的物件全都摆了出来整理好,坐在小马扎上左顾右盼时,林浩朝她走了过去。
一眼,林浩只看了一眼,心里便犯了疑。
地上摆着几个粗碗,一摞大小不一的碟子,一个笔筒,一个小巧的号脉瓷枕,一个香薰和一对瓷塑小娃娃。
即使是林浩,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小贩。摆在地上的物件虽然不多,但全是真的,并且全都是磁州窑的瓷器。
通常街边小贩们的物件都很杂,一个稍大点的地摊上差不多就能浓缩中国的兴衰文化史,原始贝币,三足布铲币铜元袁大头,康雍乾时期的雕母铜钱,民国粉彩,二里头陶器,唐朝四喜罐,北魏铜佛像,宣德铜炉,西汉铜镜,东汉漆器,战国木简,裹脚布,红盖头,朝珠顶戴,大烟枪,鼻烟壶……几乎每个时期的物件你都能在地摊上看到一两件。即便是有少许专门兜售古籍之类的摊儿,那也是各个时期历朝历代的版本都有。
林浩从来没有见过像这样摆摊的女孩。
碎花蜡染布上的瓷器虽然不是很多,但全是开门货,都是真品,并且全都是磁州窑烧造,年代是宋代。
绝对错不了,林浩的双眼在一堆瓷器上反复扫来扫去的足足有十分钟。从来没有哪个小摊能让林浩驻足凝视十分钟。林浩不仅站着看了十分钟,还蹲在摊前摘下眼镜又仔细地端详揣摩了一阵子,最后林浩才确定自己的判断准确无误。
这是一种什么行为?这就相当于在电脑城或是地铁过道里专门贩卖盗版光碟小贩的一摞五元一张的光碟中间,夹着一张价值上千元的正版windows系统光盘。
不管是琉璃厂、潘家园还是成都古玩市场、广州古玩市场,不管是古玩店还是街边的小摊,绝对不会像这个女孩这样摆放的全都是真品。一个小摊或是一家古玩店里,能摆放三分之一的真品,那就算是很厚道很实在值得终身交往的古玩生意人。
大家来琉璃厂淘货,就是从一大堆假货赝品中淘出一件真正的老物件。
什么?您要书画?《清明上河图》您要不要?小贩说着就会从箱子底抽出两卷古画递给你,绝对正宗的《清明上河图》,北京故宫博物院和台北故宫博物院、沈阳故宫博物院里的都是假的,民间的几幅和国外的几幅也是假的,真正的《清明上河图》在这里,一幅是张择端原作,一幅是张择端的十八代玄孙张大千的临摹。单要其中一卷是二百元,两卷全要算你三百元,怎么样,爷孙俩珠联璧合穿越时空心有灵犀创作出来的两幅真品,三百元你还嫌多呀?站住,别走,二百元你拿走,支持国货,抵制毕加索……事实上,不管是街边摆摊的小贩还是装修古典的古玩店的店主,都不会这样向你推销古玩。真假掺杂的物件摆在你面前,是真是假全凭你自己判断,古玩店主和小摊的摊主不会开口干扰你的判断,不会向你承诺物件的真伪。你看中了一件底足有康熙年款的红釉梅瓶,却又吃不准真伪时,别去问店主和摊主,他们只会告诉你这件梅瓶昨天刚刚从乡下收上来。你犹豫不决,买吧,怕它是假的,不买吧,又怕它是真的,怕自己与这件官窑红釉梅瓶失之交臂,悔恨余生。最终你咬牙掏几万块钱将它买回家,托人请行家来鉴定,结果却是赝品,只能摆在阳台上用来插放送不出去的玫瑰花。
你还不能打电话找工商局投诉,或是抱着梅瓶去退货,因为没人向你许诺过这件梅瓶是真品,你怎么抱来的还怎么抱回去,你要看着窝火想要摔碎,对不起,别在这里摔,出门找个没人的角落去摔,你想让别人替你摔?再掏几百块劳务费。
你记住了,这就是交学费,你记住了,凡是卖古玩的地方都是假货比真货多,哪怕是博物馆里,都有数目可观的假货。你还要记住,现在的琉璃厂是1982年翻新重建的,这偌大的琉璃厂都是新的,在里面买到新货,你别叫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