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庄子所处的社会时代与老子所处的时代不同,庄子思考问题的重点不是社会政治,而是个体人生,是人的精神状态,是人的精神生活。庄子哲学的基本课题是确立人的精神家园,是要为人的精神生活寻求一种安顿。
讲庄子哲学,从那里讲起?每个人所处的时代不同,每个人遇到的问题不同,因此,每个人的问题意识、每个人思考问题的角度都会有所不同。庄子哲学的基本问题是什么?庄子哲学的出发点是什么?这是我们应当首先考察的问题。
1. 庄子所处的时代
庄子所生活的时代,和孔子所生活的时代,和老子所生活的时代,不是一个时代。庄子生活于战国中期,庄子所遇到的问题,不是老子所遇到的问题,也不是孔子所遇到的问题,甚至也不是孟子所遇到的问题。每个人对于问题有一种自己的考虑,有自己对问题的一种领会、一种理解。
在老子的时代,在孔子的时代,社会出现混乱,老子也好,孔子也罢,还有比孔子稍晚的墨子,他们所遇到的问题,主要是社会动乱、社会混乱的问题,他们思想的出发点是要寻求一种解决社会矛盾、社会问题的途径和方法。
孔子认为应当兴仁扬义。孔子讲“克己复礼”,通过“恢复周礼”,来维护、恢复社会的稳定和秩序。
而老子不这样看,老子认为应当采取“自然无为”、无为而治的方法,来恢复社会的秩序,实现社会的稳定。
那么墨子呢?墨子也遇到这样一个问题,墨子的问题与老子的问题、孔子的问题是一样的。但墨子怎么讲呢?墨子认为应当提倡“非攻”,应当提倡“兼爱”。应当以“非攻”、“兼爱”反对战争。
这是这一个时代中国重要思想家的基本观点,这是第一个时代。这个时代是什么时代?是春秋战国之际,是春秋到战国交际这样一个时代。
但是到了孟子的时候,就不再是这个问题了。孟子是儒家思想的重要代表人物,他的思想是直接继承孔子的。在孔子那里,他只讲到一个普遍,他只讲到应当行仁,应当行义。但是在孟子这里,他就不是简单地讲行仁行义。他认为首先应当是国君行仁行义。国君行仁行义,推行一种仁义之政,孟子把它叫做“仁政”。在孟子看来,国君推行仁政,才是解决当时社会问题的关键。所以仁义的观念,到了孟子这里就变成了一种仁政的观念。
与孟子同时的庄子,他所遇到的问题,和孟子所遇到的问题相似,或者至少说相近,他也不是简单地像老子那样讲到一个“无为而治”,或者说像孔子所讲的那样一个“兴仁扬义”,或者像墨子讲的那样一个“兼爱非攻”。他并不认为通过这些就可以改变社会面貌,就可以救治社会弊病。
庄子认为,这样一些问题,现在根本就无从谈起。他怎么讲呢?他说在这样一个时代,一个人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保障的时候,要让这个人谈论国家的大事、国家的大政方针,那根本是不可能的。所以他首先考虑的问题是什么?他考虑的问题是个人的生存,是个人的存在。
《人间世》篇讲: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庄子通过这三句话,概括了当时的社会状态。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一个人能够保全自己的性命,能够那样活下来,就已经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我们在《庄子》一书中,看到过很多受过肉刑的人,如《养生主》中的右师,《德充符》的申徒嘉、叔山无趾等,可以想见,在庄子生活的时代,一个人的身体要保持完好而不被残害,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这就是庄子所谓的“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在庄子看来,一个人首先应当保全自己,才可以去保全别人,才可以去救治别人。《人间世》篇讲:
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
一个人首先自己要能够生存,我能够生存,我才可以考虑到其他的问题。我现在生存的问题都无法考虑,我怎么有时间、有精力去考虑那些所谓的国家大事呢?
2. 庄子思想的出发点
在庄子看来,一个人首先应当维护自己的生命。一个人把自己的生命维持下来,那么整个社会才有了一个存在的基础。
庄子并不是没有救治社会的良方,庄子也有救治社会弊病的良方。在庄子看来,救治社会的良方,简单来讲就是没有良方,或者说不需要良方。
《庄子》书里有一篇篇名叫《在宥》的文章第一句话是: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
也许在庄子看来,老子、孔子、墨子这些人,他们所提倡的治理国家的方针政策,都是一种治。但实际上,各种治都是没有必要的。
“闻在宥天下”。什么是“在宥”?“在”就是自在、自由;“宥”就是宽宥、原谅原恕。那么也就是说,作为一个统治者,应当以非常宽松的政策对待百姓、对待民众,或者说你尽量少管他们,或什么都不要管,让他们自由自在。
这个思想,其实在老子那里也有。老子把它叫做“无为而治”,而庄子把它叫做“在宥”。但是“在宥”不是一种治理社会、管理社会的政策,它甚至可以说是没有政策,没有政策就是政策。
为什么要提倡“在宥”呢?在庄子看来,古代社会本来就是这样一个状态。
《缮性》篇讲,人类最早的时代是人与万物群生共处的时代。“人虽有知,无所用之。”人有没有知识?有知识,但是不知道将知识用到什么地方,或者说,知识根本就没有用武之地,也不需要有用武之地。那个时候人们什么事都可以不做,或者说人们一天就是无所事事。冬天的时候在阳光下晒太阳,夏天的时候在树荫下乘凉。这叫“莫之为而常自然”。
后来到了伏羲氏为天子的时代,道德开始衰落。人们不再无所事事,人们在做事。在做什么事?人们凭着自己的本性做事。每个人都凭着自己的本性做事,没有人要求别人和自己一致,没有人要求别人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做事。这叫“顺而不一”。
到了黄帝为天子的时代,道德进一步衰落。人们不是凭着自己的本性做事,人们知道有所取舍,但是人与人之间,还可以做到相安无事。这叫“安而不顺”。
到了唐尧、虞舜的时代,唐尧、虞舜开始教化人类。教化人们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当人们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的时候,原始纯朴的状态就不复存在了。
其实老子也讲过这样的话。老子讲:“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道而后有德。有道的时代,就是一种“莫之为而常自然”的时代。有德的时代,就是一种“顺而不一”的时代。失德而后有仁。有仁的时代,就是一种“安而不顺”的时代。
儒家强调仁、突出仁,但在道家看来,仁之上还有德,德之上还有道。最好的社会状态,并不是一个如儒家所讲的,人人安顺守己,社会秩序井然的社会状态,而是一个有道的时代。
庄子把这种时代叫做“至德之世”。“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民众就像野鹿一般,自由自在而无所事事。至德之世人们也可以做事,但完全是凭着自己的本性做事。“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这就是一个“在宥”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