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吃醋的故事里,都在强调女人悍妒。但实际上,如上所述,大多数女人最后也无可奈何,只好甘当受害者。其实再悍妒的女人都是好哄的。《红楼梦》里,王道士都懂,冰糖炖梨,甜丝丝,腻死你,就治了妒了。大多数姑娘,几句甜话一调和就行。甜话其实不需要有营养,大多数女孩子其实很聪明,听惯了甜话,不会太当真。要紧的是态度为先。谁还跟你理科生画图线似的较真呢?有甜的吃,谁爱拈酸?
《世说新语》的一则故事:桓温娶了李势的女儿为妾。桓太太是南康长公主,霸道惯了,拿刀子要去杀,见了该姑娘,感叹其风度温婉,抛刀抱住:“阿子,我见犹怜,何况老奴!”
《陶庵梦忆》里,说有个人听了秘方,回去对付爱吃醋的老婆,请她吃了颗什么灵丹——基本是假的。该吃醋老婆立刻转了性,逢人就说,老杀才还晓得心疼我,给我吃灵丹,不给别人吃,真好。
前一位令人感佩,在于虽然是吃醋,但目标精准,针对性强,没拿无辜牵连其中的其他女性开刀,而是朝“老杀才”去,这醋吃得结果也喜剧。
而后一段则证明,再怎么厉害的妒妇,其实骨子里都是小猫咪。只要“老奴”“老杀才”们稍微懂得把感情流动一点儿,讲道理一点儿,懂得用甜话拿去哄一哄,哪怕吃的灵丹其实啥都不是,也已经够了。
我爱胖美人
古代的审美观念还是很个人的选择,不像现在,审美观念可以当绳子和鞭子,绕人三匝,外加抽打。那时,大体上,古代人都喜欢骨肉丰隆的美。比如屈原,虽然忧愤遗世,但审美上丝毫不糊涂。他自己瘦,但爱胖,《大招》述美人曰“曾颊倚耳”,说这位美啊,骨肉丰盈,都有双下巴了。
汉唐是公认的盛世,品位甚高,而这俩时代偏偏爱人胖。比如《史记》说陈平:“为人长美色。人或谓陈平曰:‘贫何食而肥若是?’”可见陈平白胖,被邻里认为是美的。杨贵妃是史上第一胖美人,“温泉水滑洗凝脂”,“从此君王不早朝”,千古一人而已,还被安了断送盛唐的祸水之名,在马嵬坡被赐了白绫。士兵哗变时越撒泼,杨玉环本身丰腴之美越传奇。千年后,人把环肥燕瘦并列,好像赵飞燕瘦了,能抵上杨玉环,却忘了杨玉环的老公是善骑射、造梨园、制舞乐的唐玄宗,品位端的是好,而赵飞燕的老公汉成帝是个连小姨子都不放过的窥浴狂人,甚为变态。同理,春秋战国时,楚国有个变态国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跟汉成帝是一路货色。
哪怕不说汉唐,只说西方文明的黄金时代:你要说希腊,维纳斯在那儿站着,虽然比杨过还少一个臂膀,但体态丰盈,公认为美之典范。唐与雅典这两个文明时代,在胖姑娘这方面上可以彼此握手:唐之珠圆玉润仕女图与希腊的女神雕塑们,倒可以做一比照。从文艺复兴时拉斐尔的圣母、提香的美女,到19世纪印象派雷诺阿那些浴女,无一不是圆润的。大体上,对美好肉体热爱的程度,是与文明的繁盛成正比的。古希腊时,人的衣服简单,无论男女都不介意袒胸露乳。实际上,有考证说,上古克里特岛、希腊南部和北非若干地方,姑娘会露胸逛大街,而且会刻意修饰乳头。希腊人出了名地衣服简单,逢运动会,打一赤膊露出一身肉,是为美谈。
有哪位说了,长一大粗腰可不难看吗?非也非也。中国古代描述大汉威武,就来个“腰大十围”。虎背熊腰,最是安全可靠。反过来“蜂腰猿臂”,那一般是小白脸。
《纽约时报》早几十年就登过结论了:人类的感官本能里,喜欢的并非“细腰”,而是“腰臀比例大的”。意思是,姑娘腰粗无妨,关键是臀部得等比例增大,表示能生育。比起腰臂一起瘦如麻杆儿的,人类本能更喜欢你有70厘米的腰,100厘米的臀。戴斯蒙德·莫里斯《裸女》里更说了:胸部其实和臀部是同等象征。胸部丰满=臀部圆润。所以身段的王道是凸显腰臀之比,而非辛苦束腰——毕竟拿腰带勒出腰臀比例,无非为了显得“臀部相对大一点儿”而已。前者是天下均富,后者是大家一起穷。所以,丰满是种自由,而勒瘦却是种压迫与收敛。
但是呢,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肉缀于体,人必非之。因为身上有肉、前凸后翘、丰腴圆润的美过于惹眼璀璨、美妙绚丽,所以世界才必须反其道而行之。《乱世佳人》里,黑妈妈给斯佳丽束腰就看得人浑身汗毛直竖,但至少是试图制造夸张的腰臀比例。而另一种情况更可怕:
在一个不那么文明的社会里,总希望人类保留在童稚期,越清纯秀雅老处女不食人间烟火,越是让人在道德上放心。清教徒盛行时,英国人逼着姑娘束胸勒肚,企图把姑娘一个个压缩成中国拿来献妖精的童女,这就完全是摧毁人了。中国这边,先是南朝齐有个变态天子叫萧宝卷,最喜爱妃潘玉儿的小脚,谓之“金莲步”,逼着后世千年,我国数以亿计的女孩儿脚和足够绕地球若干圈长度的裹脚布诞生——这就属于变态之行。宋朝程夫子和朱夫子大呼“存天理,灭人欲”,此后女孩儿立刻集体弱不禁风,头上三纲五常,脚下石灰裹布,直折磨得一个个人比黄花瘦。这种企图将女性压缩回幼年的、纯真的、缺少性征的做派,本身是种反人性的变态,和处女情节、贞节牌坊是一路货色。
所以,女子强迫变瘦,本身就是种强烈的控制欲的体现。道学先生认定丰腴的女性太招摇,必须压制;美女最好是纤瘦平板得无女性特征,恨不能压平在纸面上,走一步咳两口血。可惜世界上并不都是满口仁义道德、满脑子形而上学瞎忽悠的禁欲派。风流才子李渔就直截了当地写道:女的瘦了中看,但不中用;胖了未必中看,但中用。所以才子眼里的美女,大半是丰腴圆润盈柔若酥的,是玲珑浮凸的。
现代的瘦审美,罪魁祸首之一是消费主义和时尚业。你知道,时尚大师都是能人,善把敏锐的商业头脑、时尚嗅觉和艺术创造力,加上耳听八方得来的艺术潮流,编成些名词,全数堆砌到女性的衣服上,然后捏造一些艺术名词让女人相信,某些绣工和形式的变化蕴藏着多么伟大的内涵。在媒体的潜移默化下,大部分女性和对时尚敏感的男性接受了以下事实:
他们——或者,主要是她们——的身体,不是本身美好动人的骨肉,而只是衣架、配件柜和橱窗。她们的身体得瘦到能挂上重衣累花、钗簪表镯。当姑娘被迫成为了服饰的奴仆,主动把自己从人类退化成一个衣架,变瘦也就成了必然。
罪魁祸首之二,是可怕的摄像镜头,以及随之而来的“人人都活在照片与镜头上”的时代潮流。《六人行》里莫尼卡原话:“一个镜头长20磅体重。”虽是找借口,确也是真实的。镜头太容易扩大一个人的脸,而唯有瘦才能制造恰当的面目轮廓。这个全世界都忙于随时随地拍照,上传云端或社交网络,让大家啧啧称赞的时代,你不再只是长在人间,而是得活在照片里给别人看,你得精干利落得活像一堆不锈钢部件,让照片构图美观。
事实是,在这个日益精细的时代,你或者得符合“方寸之间凝聚无数精密器械”的细碎,或者得符合“线条极简刚硬利落体现设计感”。你的身体不属于蓝天白云下的你自己,而属于即将把你的形象扩张的摄像镜头,或者那些挂满你身子叮当作响的衣服。唐朝、希腊和文艺复兴时那些优美的、暖色调的、柔软如黄昏时夕阳边云朵的躯体线条,只能在一些复古风展览会上,由一些骨瘦如柴、轮廓凌厉的瘦女人展示出来。这不再是“眼见为实”的时代了。你得做摄像镜头和衣服的奴隶,根本顾不上自己的躯体实际上是否美丽。20世纪60年代好莱坞黄金时期那些“一个女孩子跟你出去吃饭,点一份肉馅饼、一堆洋葱圈、一杯香草啤酒、一堆炸鸡块,然后全部吃掉,最后对你甜甜微笑”的传说,在如今这个“怎么才能瘦下去呀”都已成为公众话题的时代,真的只是传说了。
瘦削则更带着内敛、装饰性和迁就人工时代的意味。瘦削的精神,当然云集了人类的一切智慧精华——商业宣传、服装设计、材质研究、镜头考量——而丰腴则没那么复杂。偏胖的姑娘身上挂不住衣服、戴不上链子、睡姿经常调整、吃消夜的时间点把握得异想天开,但看着她移动像骨肉均匀的活雕塑,有种阳光流溢、浑然天成的美好。所以问题在于,丰腴、血色饱满、健康活泼的姑娘,时尚业骗不了她们的钱,所以这个世界不太容得下她们,或者,不鼓励欣赏她们。
但这并不妨碍胖姑娘们白云一样的美好,就像你怎么嘲笑林嘉欣的腰身穿不好衣服,都没法否认她笑起来世界都变甜了;再怎么念叨梦露的小胖腿,都没法阻挡她已经把整个时代都染上璀璨的金色和迷人的肉色了。关于这个最好的描述,见于村上春树的《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那个在“冷酷仙境”陪伴他度过大量灾厄的、青春的、性感的、娇媚的、活泼的女孩是被如是描述的:“她的身体像小孩一样又像大人一样长得很奇妙。像一般人的身体浑身涂了果冻一般,白皙柔软的肉丰满地附着。手臂、大腿、脖子、肚子周围都真的膨胀起来,像鲸鱼一般光滑。她的身体,简直就像夜里下了大量无声的雪一样,长了好多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