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地铁。里斯本地铁列车奇短,经常一列车厢只占站台的1/3长。在某站,我看见一位大叔,挎手风琴,肩背小狗,一路拉着上来。大叔的手风琴倒罢了,小狗极贤良:嘴叼着零钱罐,不辞辛劳地蹲着,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乘客,谁好意思不给?零钱罐满了,还懂得哗啦啦把钱倾到大叔的褡裢里。遇见这样的小玩意儿,除了傻瓜一样呵呵笑、傻瓜一样掏钱、傻瓜一样继续呵呵笑,实在没别的法子了。
我们去了马德拉岛。这地方孤悬海外,颇有欧洲三亚、欧洲泰国的意思,大冬天都能穿拖鞋、衬衫溜达。去海边吃午饭。饭店老板甚有血性,听我说起里斯本人建议“还是去波尔图喝葡萄酒吧”,愤然不平,请我先试试马德拉葡萄酒:“不比他们波尔图的差!”
酿葡萄酒的惯例:越近赤道,口味越甜。南欧尤其爱强化酒。马德拉天候热,葡萄颇甜,传统上多酿强化葡萄酒,因为加蒸馏酒强化过,故此酒精度数和甜度都高,还爱往里头加柑橘、百香果等。许多马德拉馆子都以两种菜压轴:一是当日鲜鱼,直接烤了,酥脆且嫩,是海外岛民的吃法;二是石板牛肉,把牛肉好生腌过,放石板上一烫,汁液横流,浓香扑鼻。立刻撤了石板,拿大蒜汁、腌橄榄、金枪鱼酱和黄油来,随意蘸吃。咬一口,肉汁鲜浓,再配甜度高的马德拉酒,满嘴里刀光剑影。
结账时,老板还不依不饶:“您说,我们这酒好,还是波尔图的好,嗯?!”
再去马德拉的植物园,能免费品酒。植物园酒吧的老板娘说:“品酒得就巧克力,才有味道。”马德拉植物园有大批马赛克贴画,本地人吹嘘:西欧彩色马赛克贴画,无过马德拉了。要下山,扬手叫司机。一位老伯伯开车过来,然后在马德拉的山岛悬崖边,给你表演飞檐走壁甩尾折返。顺便聊足球,三五句间,他就聊到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
大叔说,C罗少年时住在岛偏西的一个所在;他小时候很穷;他从小就是天才。我说:“我也很欣赏葡萄牙其他的球员,诸如鲁伊·科斯塔,诸如路易斯·费戈,诸如德科,都可以和C罗媲美。”该老爷爷固执而温和地说:“对,他们很棒,但请恕我不能同意你的意见,C罗是最棒的……”司机们会如数家珍地告诉你,C罗最初是为安多里尼亚队效力的。没听过?啊,那是马德拉本地的球队!以前,他们就在这里,就在丰沙尔海堤上跑过步来着!后来他去了里斯本,加入了里斯本竞技……后来他的踢法和现在大不一样……
当我试图联系新闻,说C罗跟皇家马德里的关系现在很复杂时,司机们总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不是C罗的问题!马德里那里可复杂了,以前在曼彻斯特也是。足球!政治!真讨厌!C罗是个好孩子,是的,我们看着他长大的……”
我们想去马德拉著名的农贸市场,见识热带水果。出门到海滨大道,见一位出租车司机大叔,腆圆肚子亮大光头,车旁支一把椅子晒太阳。跟他说声去农贸市场,大叔懒洋洋地睁开眼,用别扭的英语说:
“农贸市场从这走过去也就200米,打车得绕山,反倒要10欧元,你们还是走着去吧!”
我们俩面面相觑,跟大叔说我们是游客,人生地不熟。大叔从椅子上支起身子,端端大肚子:“走走,带你们去!”——走出二百余米,一指前方一个五颜六色的建筑:“就那里啦!旅途愉快!”——转身回去了。我俩呆了半天,才醒过味儿来:生意不做,却当上免费导游了,真有这样的出租车司机啊……
我们去波尔图,找预订的酒店,问街上一位胖大叔。胖大叔不懂英语,急得一脑门子汗,扬嗓子叫人,周围几个闲大叔立刻聚拢来,脑袋钻在一起,开始研究。你争我闹了半晌,才勉强定了个基调。大家散去,胖大叔就开始比画:走这条路,上坡,到前面那路口,左拐……谢罢了他,起身而行,走出百来米,就听背后“嚯嚯”叫唤。回头看,大叔正健步追来,指手画脚:“不对不对,走错啦!”
然后几步蹿到头里,一扬手:“你们,跟我来!”
真离那地方只有十几米了,才放心:“这可到了!这回可不许走错了!!”
我们在波尔图打车,跟司机师傅说去河岸旁的酒窖。司机师傅——不出意料,和所有葡萄牙出租车司机一样——又是个话痨:“卡伦酒窖的玫瑰酒好,桑德曼酒窖的陈酒棒,如果要餐酒呢,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哎呀呀,我是最以波尔图葡萄酒自豪的!波尔图土地很奇异,偏干,早年还有沙漠化倾向,所以呢,葡萄根扎得深,加上阳光和风,葡萄味道独具一格。里斯本,呸,他们那里卖的波尔图酒,全都是假的!跟我们这里卖的根本不是一回事!……”一路上,司机师傅就如此这般,简直是本“人肉葡萄酒百科全书”在自我宣读,顺便摇头晃脑,把里斯本里外损了个遍,车也开得威风八面、左摇右摆。我们俩在后座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问:“师傅,您一般都什么时候喝酒啊?”司机师傅一摇头:“放心!我白天不喝酒!就是馋酒,所以说说这个,过过瘾哪!”
波尔图许多酒窖都兼营饭店,连喝带吃都供了。到波尔图饮酒吃饭时,拿马德拉的段子跟厨师说,厨师笑不可抑。波尔图的厨师都是半本葡萄酒百科全集,会认真地跟你说,波尔图土地很奇异,偏干,早年有沙漠化倾向,所以葡萄根扎得深,又加上阳光和风向,跟马德拉那种海岛葡萄酒,又不是一回事。波尔图厨师善以红酒入馔。波尔图的葡萄酒烩猪肉,是先将猪肉用少量橄榄油加盐略煎,表面焦了,再加酒、胡椒粉、鹰嘴豆、罗勒慢炖,一头猪的肉硬生生被酒煨到酥烂通透,只剩表面那点焦脆的口感还带点猪皮味儿,真是入口即化。看我们吃得欢,厨师也特地出来致意,话里话外,不忘自吹自擂几句,顺便把里斯本损了一通:“嗨,里斯本人可不怎么懂酒和饮食,就知道炒,酒重!要炖得像我们这么好吃,还是得要波尔图的红酒才行啊。”
从波尔图回来之后,我们又在里斯本待了一天。那一天没什么地方好去,只好又去贝伦区的海边。在那里,像把整个里斯本背在身后,面对海岸以及远方的大海。
你很难概括出里斯本是什么,你只能说它不是什么。它不只是一座山城,不只是一座海城,不只是个首都。它有些地方明亮到令人眩晕,有些地方见不到太阳,在晴天,街道像斑马一样,你随时在一片片明暗里行走。你到处可以听见大航海时代的典故传说,但那属于之前的里斯本——那个1755年就被地震毁掉的里斯本。在贝伦塔的对面,面朝大海的是著名的圣哲罗姆派修道院。在一楼的庭院里,是费尔南多·佩索阿的碑。碑上写的,不是他最有名的那句“写下即是永恒”,而是写于1933年2月14日的一首诗:
要变得伟大,变得完整:
不可夸大或遗弃你任何的部分。
完成每一件事情。
把你所是的一切放进你最小的行动里。
每一条湖泊中,那完满的月亮也是如此,
带着它轻柔的生命,闪耀着。
你可以说里斯本伟大、完整,但很难不去夸大或遗弃它的部分:它给人幻觉,让人情绪变化不定,而且随时随地闪耀着。你很难说里斯本是什么,它就是它本身:带着它轻柔的生命,闪耀着。
我关于里斯本的梦想,跟这座城市本身无关。那来自我小时候看到的无数资料:这座城市的文字描述、那些航海家的历史记录、几百年前那个英雄、多梦又愚昧的时代的图文记载,加上19年前那个游戏里的粗糙像素,混揉而成的东西。最后那天黄昏,在里斯本的海边,我掏出PSP,用模拟器玩了会儿《大航海时代》,玩了会儿《大航海时代2》,玩了会儿《大航海时代4》。其实也就是船启里斯本,过罗卡角和圣维森特角溜达了一圈。我明白,我明白,除了“大航海时代”系列的玩家,其他人一定会想:真还有笨蛋万里迢迢,从亚欧大陆东端到亚欧大陆最西端,找到海边坐着,就是为了玩19年前的一个游戏啊!
我有过许多梦想。有的实现了,有的没有。大多数梦想实现的瞬间,就像咬破了一瓣橘子,能尝到橘子汁,很甜,但之后也并没有羽化成仙。如果说有什么经验,大概有两点。其一,我设定大多数梦想时,都会想:“只要实现了,一切就完美了!再没有什么可烦恼的了!”但实现之后,日子依然会继续。一劳永逸的大梦,实际上并不存在。其二,我萌生梦想的年纪越小,那个梦想似乎就越简单。比如,我清楚地记得,小学一年级时,我混在一群孩子里,争着举手跟老师说:“我要做科学家!”虽然我们那时候对科学家的概念,也就是科幻片里那些随手发明出无敌机器人的博士们。
人是这样一种动物:一方面,为了维护已付出的努力,会无限神化自己的梦想。因为唯有其神圣和独一无二,才能鼓励人以殉道般的精神为之奋斗。另一方面,又格外自省,很容易用一种觉今是而昨非的角度,去批判自己的理想。比如,我当初想当科学家的同学们,现在一个都没当成科学家。许多人会在长大的期间,换几个梦想,更成熟、更练达,听起来更堂皇,而不是“要当科学家”“要当航海家”这样的梦想。
19年之前,我梦想去一个实际上从未谋面、只在游戏里见识过的城市的海边。在这19年间,多少次我觉得这个梦想愚不可耐、蠢笨无比、毫无意义。但慢慢地,等我把许多梦想思考过、扔掉过又捡回来之后,才大概想明白。
大多数时候,制约梦想实现的不是外界,而是“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这个梦想到底笨不笨”的利弊权衡。于是,人长大了,总会选择一些更聪明的梦想,抛弃一些看上去旧的、笨的、天真的梦想。然而,以整个世界的视角来看,个人的梦想总是脆弱又渺小,所谓梦想带有的灿烂光芒都来自我们自身的幻想。于是站远了看,一切梦想其实都很天真,不分彼此。就像大航海时代,曾经承载了多少葡萄牙航海家梦想、意味着不朽财富的肉桂粉,如今也就是吃蛋挞喝咖啡时洒上调一点味的普通香料而已。
人的梦想可以繁多、贪婪而且愚昧,可以庞大到让人一生沉溺其中,全然不顾现实。每个人或多或少都生活在自己想象出的幻觉之中,而梦想只是比其他幻觉更美丽动人一些,反正都一样笨。世界和海洋非常宽广,宽广到会让你经历过才明白,一切梦想到头来都很笨拙;宽广到让你明白,梦想并不会因为脆弱、渺小与笨,就失去其兑现的价值。最后,等你哪一天重新想起荒诞远大甜蜜愚昧可笑灿烂的梦想,等你相信某个梦想再怎么笨拙都值得兑现,那就是了。
世界和大海宽广无边,总会在那里等着,怎么都不晚。
葡萄牙南,25小时
飞机到达葡萄牙法罗时,是黄昏时节。机舱门一开,满机舱穿得北极熊似的巴黎人一起惊呼:“Soleil!”(阳光)那两天,巴黎冷到四天前下的雪,还积在路边,顽固不化。而法罗的黄昏,还是12度的天气。
飞机落稳,出舱,下舷梯。你得走一个标准体育场跑道那么长的路,步行进领行李大厅。其间,飞机就在旁边溜达起落。你走路,就像在停车场溜达,只是,周围停的跑的,净是飞机。不少次,我都产生了错觉:飞行员正跟我挥手:“您别客气,先过,我等会儿飞!”
法罗机场的行李传送带,煞是霸道。每个传送口往外抛行李,简直是喷出来的。一个行李喷出来,悬空半米,轰然一声,砸在传送带上,拣完就能走。
一路出机场,没人查行李票,没人看护照。我就这么没人查没人问,大摇大摆踏进葡萄牙了。虽说申根国家可以自由出入,但行李都没人检视,还是头一遭。当时的感觉,借《天下无双》里一个景象来描述:
王菲扮的长公主溜溜达达就从大门出了皇宫,太后大怒:“公主随便走走就出了宫,难道其他的人也就这么随便走走就进了宫?”
打出租车去法罗市区。司机大叔留着山羊胡子,身瘦如竹,不会法语,讲英语时舌头像卷厚地毯。大叔很爱聊:
“哪儿人哪?”
“中国人。”
“中国好!我很喜欢上海!啊,我们来欧洲前就住上海。”
我们夸葡萄牙很暖和,巴黎现在冷得像地狱,净下雪。大叔很高兴,吹嘘:“我们这里是葡萄牙南部的大城市!海景可棒了!气候特别舒服!——当然,也有缺点啦,我就没见过雪!”
出租车进了葡萄牙南部的大城市,建筑风格十足像电影里20世纪80年代的墨西哥郊区和传记片里的也门集市。我们对大叔说,想搭车去拉各斯。大叔说,公共汽车怕是没了,坐火车吧,不过也要抓紧时间——葡萄牙规矩,周末天一黑,什么车都没了。
我们去买长途公车票,当时的时间是17:24。柜台的一个阿姨慢条斯理地跟我们咯咯嗒嗒说英文。
“我们需要最近一班去拉各斯的车票。”
“去拉各斯的车现在出发。”
“现在?现在17:25的这班吗?”
“对,去拉各斯的车现在出发。”(单曲循环)
“我们现在可以买那班的票吗?那班车已经离开了吗?”
“哪一班?”
“去拉各斯的呀。”
“去拉各斯的车现在出发。”(单曲循环第三遍)
“对啊,我们要现在的这班票!17:25那班的车票啊!”(我们已经被拖急了。)
“但是现在不是17:25,现在是17:26了……”
“……等等,我们是问,我们刚才说的那班原定于17 25分开的车,已经离开了吗?我们还能买车票吗?”
这时,阿姨抬头看了看车站方向,慢吞吞地、温柔地、甜蜜地说:“Oh! It’s Gone !!”(哦!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