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碗面而移民,也算少有了,但不是夸张。所谓天赋,就是区别事物之间微妙差别的能力,缺乏它的人,就会用宏大的叙事、泛滥矫饰的感情,掩盖模仿的隔膜,弥补常识与逻辑的匮乏。有时候,细节触感的敏锐度,远远超越抽象概念的视野,并不是站得高就一定看得清楚,远景通常模糊。
从服装、食物、举止、言谈、装饰、建筑上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内心,一个群体、国家的价值取向。“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一场改革可以称为胡服骑射,一种政权和文明的延续可以叫衣冠南渡。当一个人张扬得灵魂镇不住的时候,就变成了——宽袍大袖,虽然更多的人认为这样方便抓虱子。
不如你坐在小店里观察路人,从服装上能猜到他的爱好、性格甚至一部分生活状态。话说打南边来了个喇嘛,哦不,打书店出来一个女子,棉麻质地,布衣素裙,青灰月白,花色全无,那么她可能喜欢奈良美智、寂地、路内、柴静、张浅潜、邵夷贝。一个同质的男子,他也许会热爱周作人、汪曾祺、沈从文、白先勇民国范儿。一个酷爱旗袍的熟女,她的爱好标签里多半是喝茶、熏香、瑜伽、旅行、看民国女子。上了年纪的人,新中国60年的沧桑史都穿在他身上。
哪些装束的人喜欢电动游戏人偶玩具,哪些人热爱摇滚,哪些人喜欢泡吧,都可以猜得到。无论她身着日系洛丽风,韩系和国产ol风,还是小清新的森女系,随意自在的欧美风,克制闷骚的英伦风,配合神情和姿态,不用开口,她的生活谱系就会刷刷地出现在脑海。她的成长环境,她爱看的电影、爱读的书、爱吃的食物、喜欢的人,她说话的腔调、她爱用的字眼、她的性格,虽不中亦不远矣。
《诺桑觉寺》中,艾伦太太和在凯瑟琳舞会初次偶遇亨利,讨论的就是做长裙的细棉布的话题。亨利的判断十分准确,艾伦太太十分赞叹:“我永远没法让艾伦先生区分出我穿的长裙。”亨利说:“因为我妹妹常托我买长裙。”
温文尔雅、幽默可亲的亨利一下子得到了艾伦太太和凯瑟琳的双重喜爱。艾伦先生警告她们警惕这位新结交的朋友,但是艾伦太太不以为然,亨利怎么可能不靠谱儿,她提出了抗辩理由说:“他甚至懂得细棉布!”即使后来凯瑟琳的母亲质疑亨利,艾伦太太还是挺亨利,还是那句“他懂得细棉布”。他不是卖布的,他不是时装设计师,他不是伪娘,可是他懂得细棉布,他甚至懂得细棉布!那么他可能不是粗糙的男人,不是热衷权势的男人,而是懂得生活细节之美。不过只有细棉布是不够的,薛蟠还给宝钗买衣裳呢,说话的时候,得配上亨利那驯良无害的小眼神。后面的事实证明了,艾伦太太的判断是正确的。
张爱玲远走香港,因为在她敏锐的直觉里,美的风向变了——参加第一届文代会的人,都穿着整整齐齐的中山装,只有自己,穿着旗袍。张爱玲还说人民装太呆板,她是绝不穿的。新的时代,容不下一件美丽的衣裳。不单是服装,连审美也变得单一起来,比如美女的名号都是“一枝花”,什么“陕北一枝花”“永新一枝花”“隐蔽战线一枝花”,总之漂亮的婆姨就是“一枝花”,这让张爱玲如何面对这语言匮乏的新世界啊!
按说,张爱玲是参加土改回来之后不见的,此前的两三年,她有了很多的观察和权衡,才会萌生去意。最后,天秤座的张爱玲,永远离开了天秤座的新中国。
原谅我放不低
凡是强求皆为执。放不低而强求放低,也是一种执。倘若真要踏过千山万水才能放低,那就一一经历遍吧。
看似偶然而至的灵感其实栏杆闲倚遍。王维居终南山的日子,一定像莫奈一样看遍了竹林每个时刻的光线变化,览尽了每一季山林的色韵,感受了鸟啼花落泉咽莲动的细微的震动和声息。然后,那些不期而至的诗句,接踵而来的意象,就像月光下闪着发光水珠的锦鲤,在水面轻轻一点,轻易就跃进了脑海。
那些被文学附身驱驰全身心占有并且最终取得成就的人,不但要具有感同身受的能力,区别事物之间微妙差别的能力,还有一种对关注的事物的偏执。这种偏执,更像是一种天性,像癣一样难以根除,天生没有的,也不会培养着就能生长出来。
那些不会在时光留下刻痕的文字,多是因为它的主人缺少反复探究某一事物的热情,从一些可能更深刻的体验上一跃而过,这使他们轻易获得了一种从容浅显的人生,而放弃了和精神异域通灵的门票。
深刻的体悟都来自自身与周遭世界的厮杀,先验性的文字都有着陷入拾人牙慧的描摹重复的危险。当人处在偏执抑郁之时,超越日常经验的感知力大门打开,人人都有成为天才的可能。放任自己深陷沼泽,让躯体在满是桌角的世界碰碰撞撞,轻易就能进入文字的世界。可是谁愿意舞蹈在刀尖上,划个满身伤痕。生剥洋葱这回事,一般人都不会干,更不会剥到眼睛流泪,剥到双手辣麻。但是,萧红和张爱玲就会。
萧红放不低的是她的呼兰河城,爱情不是萧红关注的重点,萧红在爱情里并没有打磨成长,所以她的爱始终停在萧红和萧军分离前的世界,停在某种近似的心理状态——爱萧军,等萧军,怨萧军。
张爱玲和简·奥斯丁一样,只对熟悉的题材反复书写,陌生的领域绝不涉猎。但是涉及日常男女、世俗人情,没有几个人能出其右。
20世纪40年代前期的张爱玲,写家族的发霉雾数,纯熟圆滑如水珠在打着绿蜡的荷叶上打转。40年代后期,有了散淡之气,而老年的家族回忆,文字如冬日的枯枝,看似空、涩,然而毕竟是经了寒霜的,抽一下就能冷入骨髓,力度不减。
爱情的幻灭永远没有亲情的打击来得大,相比胡兰成,张爱玲内心永远的阴影是她的父母。要有多坚强,才敢念念不忘。最后她放低了对父亲母亲的仇恨。只是作为一个职业作家,她舍不得放下家族这个题材,于是她反复梳理它的皮毛,一下就是几十年。
张爱玲可以20年反反复复书写一本《小团圆》,就像玩套娃和剥洋葱,剥洋葱第一层,心想,能看见七八成真相吧。撕扯开一看,还有一大团,再撕,竟然还有东西沉甸甸地堵在下面。还是继续剥吧,把生命中的每次激荡化成文字,城堡一般的曲折幽微就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涌现。她最后的冷漠和放低,是来自她的不肯放弃,没有停手,终于剥下了洋葱的最后一层。空了。
被嫌弃的萧红的一生
松子,是个可怜的姑娘。
从小努力讨好,也得不到父亲的爱,病榻上半死不活的妹妹更让她恐惧、厌烦。
在遭遇了一个很二的教学事故之后,松子逃离了家,踏上了更二的人生之路。
她和一个潦倒又脾气暴躁的作家同居,作家虐待她、折磨她,最后还以自杀身亡的方式将她抛弃。
第二个男人,只想睡她泄愤。
第三个男人,把她当赚钱的工具。
接着她遇到了老实巴交的理发师,她以为可以过有爱的日子,谁知这个理发师在她被关进牢房后另娶他人。
最后,她恋上了她曾经的学生,而他,一拳把她打倒在地,转身离去。
于是她的余生,就像猪一样肮脏、绝望、颓废地生存。
在她死后,
画面突然蒙上了神性的温暖光辉,
原来,他们都没有嫌弃她,他们都是爱她的。
她的父亲一直等着她回来,
她的妹妹在天堂向她微笑,
她的学生只是隐藏了爱意,最后以死来追随她。
萧红是个倔强的孩子。
她觉得父母不爱她,
为了反抗父权,
几次从家里逃亡。
第一个男人带她私奔后,她发现自己原来不知情地做了别人的小三。
第二个人是她的未婚夫,她还给他织毛衣,最后被他扔在破旧的旅馆里。
第三个人,救了她,保护她,她是如此爱他依赖他,忍耐他的暴力和不忠。
第四个人把她当成老妈子,战火纷飞中舍她而去。
最后一个男人守着她最后的人生岁月,看着她被庸医割喉,痛苦屈辱地死去。
在她死后的岁月里,
那些人的声音不断浮出来,
原来,
他们都是爱她的,
她的父亲,其实念叨过她,
她的弟弟一直疼惜她,
最后的那三个男人,
oh,也是爱她的。
李碧华说:不合时宜——秋天的扇,隆冬的夏衣,还有,当我的心已经淡漠了你才殷勤。
这三个作协的老头可不这么想,
他们就像三个白头宫女,
絮絮叨叨,忏悔痛苦,互相指责,争风吃醋,
仿佛隔着岁月的烟尘,真的有过那么一段乱世佳话……
(果然,散文即便分行也伪装不了诗歌)
张爱玲与萧红
无处安放的灵魂
哪吒
杨丽萍说,有些人的生命是为了传宗接代,有些是享受,有些是体验,有些是旁观。我是生命的旁观者,我来世上,就是看一棵树怎么生长,河水怎么流,白云怎么飘,甘露怎么凝结。
这话没有普适性。没有母性的人不需要多大的狠劲,而是需要一种可与生命时间等长的理想或者信仰,沉浸在其中,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单单只是看云看月看日出,种桃种李种春风,这种爱好不足以对抗生命的巨大虚无。对黄逸梵来说,一个没有母性的人,被迫走进婚姻,生儿育女,是一种煎熬。出国,踮着小脚全世界旅行闹恋爱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张爱玲对中年人的爱情颇有微词。
张爱玲一生的最痛是母亲。张爱玲拍照的姿势、眉眼情致都学母亲,爱屋及乌到连母亲的姓氏都觉得好,连黄金莺这么个俗不可耐的名字都觉得好听。
一个愉快的童年、一个贴心的母亲足以照亮一生,即使成年后遇到波折,待到风暴平息,那温暖平和的感觉就会像老马识途一样,重新回来。
不缺父母之爱的人,大多对爱情不太看重,更看重温馨的婚姻和家庭生活。不被父母善待的女作家们,热爱爱情,却没有母性。萧红和张爱玲在情感上寻求外援,她们磕磕碰碰地找寻着,在黑暗中摸索,在人世间辗转流离,靠一步步跌倒吸取经验。不太会爱,又十分渴望爱,这是多么危险的路。
萧红眼中的父亲,是暴君、是奴隶主,没有一丝人情味。很多人认为萧红太过敏感,因为萧红的父亲张庭举是一个“开明绅士”,在呼兰河的风评不错。
但是这个理由不够充分。人是很复杂的,我们知道,周作人一直背着“汉奸”的骂名,但是他对周建人的子女照顾甚周;严嵩是民间戏曲中“奸臣”的代名词,可是他和妻子几十年感情甚笃,不纳妾室。一个热心教育的开明绅士,未必不会是家庭暴力的执行者。
暴力是真实存在的。萧红在《呼兰河传》中写道:“我家的后门坎特别高,迈也迈不过去,因为缸帽子太大,使我抬不起腿来。好不容易两手把腿拉着,弄了半天,总算是过去了。虽然进了屋,仍是不知道祖父在什么方向,于是我就大喊,正在这喊之间,父亲一脚把我踢翻了,差点儿没把我踢到灶口的火堆上去。缸帽子也在地上滚着。”
就像踢一个挡路的箩筐、一个板凳,无论什么都好,总之不是一个孩子。萧红的叙述如此平淡,可是仍能摸到人物的感受,是后知后觉的,当时有点儿蒙蒙的,过后有点儿委屈的,多年后隔着千山万水想起来心会突然钝痛的那种伤害,让人想把这个小萧红抱到怀里轻轻抚摸。一个人对父亲的最早最深刻的记忆就来自这突如其来的一脚。这最初的伤害,足以像一块巨大的布,遮住父亲的面目,在萧红心中,父亲再也没有从这个形象中脱离。
萧红说“母亲并不十分爱我,但也总算是母亲”,母亲死了,萧红哭了,也就这样了。萧红的心结是父亲。
狼狈逃出的逆子多年后总会收到家乡带来的消息:曾经飞扬跋扈的父亲老了,他想你,他从报纸上、从别人口中收集你的消息;他忍不住想再见你;他快要离开人世,想见你最后一面。
她们都拒绝了。
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树枝。举翅不回顾,随风四散飞。
不是没有和解的机会。
她们不像没心没肺的田苏菲一样,两手一撒离开了家。也不是听从艺术女神的召唤,受到不确定生活致命的诱惑,非要过混乱动荡流离的生活。她们离家的时候,都没有经济来源,不能养活自己。所以回望家里的灯光,有着归去的迟疑和盼望。当萧红第一次离家站在寒冷的街头一遍遍徘徊,饥肠辘辘,就很想回家去。张爱玲逃离了父亲的家,想投靠一直生疏的母亲。她们的父母,做出了恐怕令他们后悔一生的举动,他们把萧红和张爱玲当作寻常的子女,所以仍旧保持着高高在上的姿态。萧红的父亲任由族人囚禁了她,等女儿来低头;张爱玲的母亲在做利益的拿捏,把自己当成向女儿投资放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