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是开着的,窗下的水道上贡多拉船夫的歌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绵长,她第一次留意到,原来今晚是有月亮的,新月,近得就像挂在河道对岸的建筑的屋顶尖一样。剧组起程奔赴威尼斯拍摄外景的那天,天气阴霾。本以为天气这般坏,航班总要延误,谁知道还是按时登机。上飞机前,白晓安远远看着走在最前面的三个人的背影,在这阴沉的天气下,穿着颜色相近的风衣,格外有萧瑟却又利落的意味,而何攸同和程静言身形相似,只是后者更消瘦一些,不仔细看真是难以分辨,于是转头就对身边的Amy说:“你看,像不像《北非谍影》的最后,男女主角全是一袭风衣站在雾蒙蒙的夜色里,好像随时可以去天涯海角……”Amy虽然在电影公司做事,但对老电影毫无兴趣,看着前面三个人干脆来了一句:“《北非谍影》是什么?”白晓安恨不得昏过去,手舞足蹈地说:“汉弗莱·鲍嘉和英格丽·褒曼啊!就是那个男女主人公相爱,忽然有一天女主角不告而别,几年后他们在北非的卡萨布兰卡重逢,才知道原来当初她是为了抵抗纳粹的丈夫才忍痛离开。
最后尽管误会解开,但男主角忍痛把心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送上逃亡的飞机的故事!啊呀,你怎么能没看过?”Amy更是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啊?我听得稀里糊涂的,男人、女人又男人的,三角恋?”白晓安一下子无语,好一会儿跳得足有一尺高:“气死我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过你说三角恋也勉强那么回事吧,就是最后女主角没和男主角在一起,和她丈夫离开了,当初看得我感动得呀……”听到身后白晓安热热闹闹地唧唧喳喳,穆岚停住脚步,回头望了一眼。回身时目光无意和几步之外的何攸同的目光一触,又飞快地分开了。自从那个下午之后,两个人的关系无形中别扭起来,谁也不知道那堵墙是几时修起来的,等他们意识到,墙已经存在并且垒得很高了。紧绷的气氛绝说不上昭然,但总归有几个人看出来了,唐恬就问过她怎么老是绷着脸;白晓安更直接些,直接趁着四下无人,问:“穆岚,你与何攸同吵架了?怎么忽然变得怪怪的?”程静言那边看起来似乎也没瞒过去,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提醒他们注意保持角色间的距离感了。对此现状穆岚觉得进退维谷,索性暂时不去管,自欺欺人做个鸵鸟。而自那天后,何攸同的态度也起了微妙的变化--他在不知不觉地疏远她。
穆岚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却无法诉诸言语。她有些绝望地想,自作自受。飞机准点抵达威尼斯,一出站就见到周恺大大的笑脸--周恺领着一批人马先行,做好先期的铺垫和准备,而冉娜因为年纪大了,调起时差来不如年轻人适应得好,也跟着周恺同一批先飞。威尼斯的机场离世人所熟知的水城颇有一段距离,他们开车到主岛,在主火车站前的码头换快船去酒店,时值夕阳西下,水面金光粼粼,微浪扑向两岸,船缓缓破浪而行,沿着主航线的两侧,水城最美最辉煌的画卷逐一展开。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让穆岚有些疲倦,向西的旅行总是让人产生漫长的下午永远不会过去的错觉,船身被浪打得颠簸,倒像是在摇篮之中,这更让她倚在椅子边昏昏欲睡,何攸同与白晓安的对话有一句没一句地传入耳中。“第一眼看到的威尼斯,可能就是你对它永远的印象。有些人一辈子也不喜欢这里,大概是与第一眼的威尼斯没有眼缘。”“还有人会不喜欢这里?”白晓安看着窗外连排的大宅,文艺复兴、巴洛克、新古典主义样样俱全。
恰好船开过利亚托桥,文艺复兴风格的白色拱桥横跨运河两侧,白晓安好奇,忍不住把头探出窗外想看清上面美轮美奂的浮雕,呼呼而来的海风一下子吹散了她的头发,她又笑着把脑袋缩回来。吹进船舱的风让穆岚肩膀发寒,她懒得睁眼,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忽然身上一暖,吓得她一睁眼,白晓安还在拉着何攸同说话,程静言在船舱外面抽烟,顺便和周恺还有Amy 交代事情,另有两个翻译兼剧务则坐在另一侧发电邮。但再仔细一看,何攸同的风衣不知何时披在了她身上,穆岚一愣,继而脸颊发热,悄悄地把脸转到另一侧,只想藏起来。白晓安欢快得像一只雀儿,不停地说着对威尼斯的憧憬,以及源于这个城市的浪漫传说。穆岚听得久了,终于忍不住出声打趣她:“左一声叹息桥右一声叹息桥,这么想和人家一生一世,怎么不把人带过来?”一句话把白晓安说得满脸通红:“啊,你不是在睡觉吗?你装睡,真狡猾!”穆岚笑着坐起来,先把披在身上的风衣搭在一边,才说:“你说个没完,怎么睡?”白晓安正要再说,视线忽然被别的什么东西吸引住。
她指着穆岚身后一点尖叫:“啊,那是不是大教堂的钟楼,是不是圣马可广场要到了?”眼看她激动得像是要跳到河里头游泳,穆岚连连摇头,去按她的肩膀:“我也是第一次来,你问来过的人。”说完,有意无意地往何攸同所在的方向投去一瞥。何攸同只含笑道:“是很近了。”船的速度减慢了,不多时靠了岸,酒店的侍应生已经等在码头,搀扶着几名女士安然下船。天气虽然晴朗,但毕竟已经是欧洲的秋天了,海风吹得风衣的下摆猎猎作响,穆岚伸出手掠开被吹了满脸的碎发,站在码头上,这才好好地开始打量这个城市的一角。夕阳落在对岸的安康圣母教堂的肩上,染红了大理石的圆顶,像是镶嵌了紫红色的金顶一般,别有庄严宁谧的风度。这时周恺和程静言一前一后下了船,看穆岚正看得入神,周恺笑说:“为你订了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不必在这里吹风看。威尼斯这两天降温了,可不要感冒了啊。
”很快房间分好,穆岚拿到钥匙正要上楼,看见何攸同的行李依然放在原地,不由诧异地问:“你订了别的酒店?”何攸同还没来得及解释,周恺先亲热地揽住他的肩膀,语调轻快地说:“他自有豪宅,还住什么酒店!”“胡说。”何攸同重重拍了一把周恺的背,才对穆岚说:“已经通知人来接了,等你们安顿好我也回去了。”“哦,你是说过,你家在那个小岛上有房子。也是,还是住家里自在。”“我不住那里。”何攸同摇了摇头,想一想到前台借了纸笔,飞快地写了一个地址,“你先睡一觉,时差倒好,要是想来坐一坐,正好晓安也说要看普通人家的住处是什么样子,把这个交给前台,让他们为你叫船。”穆岚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好,谢谢。”剧组在威尼斯的拍摄计划是两周,但每一天能拍摄外景镜头的时间并不多,每分钟都格外珍贵。他们需要避免游客云集的威尼斯,但夜景戏成本更高,必须抓紧每天早上的“魔法时间”,早出晚归,远远比在国内来得辛苦。冉娜在片中的角色是《长声》画者的遗孀,在画家去世之后,常年客居威尼斯。
为了探寻《长声》中隐藏的秘密,陶其瞻带着谭青远赴威尼斯,却反而在深入的交谈和试探后,发现新的谜团……冉娜的戏份集中在后半段,从威尼斯开始。在和她合作之后,穆岚听说过许多关于她在片场的传闻,接触之后知道有些不过是空穴来风,有些则是确有其事:她比穆岚认识的任何一个年纪六十岁的女人都要有活力,工作起来更是敬业得令人肃然起敬--她坚持住在丽都岛,而何攸同借出的房子是在主岛和丽都岛之外一个很小的岛屿上,只要当天有她的戏份,她和她的私人助理兼化妆师永远都是最早一个到场的,安安静静等着化妆换衣服,无论天气多差、浪头多高,也没有例外。那天他们在小岛上拍一场再访的戏。天公作美,天气好极了,从岛的一侧远眺,能清楚地看见圣马可广场的钟楼,在粼粼可爱的波光里化作一个遥远的坐标。在这样秋日高阔的天色里,陶其瞻和谭青再次敲开曾夫人的房门,试图打破她的冷漠和顽固,进而一解心中的疑惑。
佣人打开门,就听见琴声隐约地传出来,两个人交换了眼色,一前一后地进了屋子,曲调也在同时明朗起来,虽然断断续续并不连贯,但谭青很快拉了拉陶其瞻的衣角:“陶先生,陶先生,这首歌我会唱!”她说话时忘记自己的嗓子清而亮了,叫坐在琴旁的曾夫人也听见了,她停下,站起来说:“你们又来了……这个小姑娘,你会唱这首歌?”谭青目光一闪,点头说:“会的。”“那唱一个来听听吧。”这出乎意料的要求让谭青一怔,疑惑地看向身边面无表情的陶其瞻,后者一贯阴沉的神色看不出此时的心情,眼看就要僵持起来,曾夫人笑了笑又说:“你们不是要问我曾起那幅画的事吗?如果我心情好了,也许能记起点什么来。”之前她明明推说什么都不记得了。闻言谭青双眼噌地一亮,点头说:“那我唱唱看吧。”于是在客厅里心思各异的另外两个人沉默的注视之下,她轻声地把这首歌哼唱了出来。那个混乱的下午之后,穆岚又找到专门的声乐老师,教她唱这首《生命的旋风》。但此时再唱,多少还是有点力不从心。试着唱了好几次,不是调门太高,就是太低,开了个头就难以为继,试过好几次之后程静言暂停了拍摄,说:“不着急,你调整一下,我们再开始。
”被这首歌卡住让穆岚始料不及,她正飞快地重温歌词和曲调,这时何攸同对程静言说:“我给她起个调子吧,找到调子就好了。”毕竟进度要紧,程静言点头:“曲谱要吗?”“我大概记得。”说完何攸同已经坐在了钢琴前。他去找穆岚的视线,看见她一瞬间微微僵硬而愕然的神情,却还是微笑:“怎么样,要不要试试看?”穆岚定下神来,轻声说:“好。”熟悉的调门一旦响起,他们又回到了那个下午。穆岚觉得自己的脸热了,稍稍偏转开面孔,半垂下眼,把那已经烂熟于心的歌曲唱了出来。在钢琴的伴奏声中一切都是熟悉而亲切的,轻快的琴声笼罩住一坐一立的两个人,又维系住他们,阳光温柔地落在他们的身上,在他们的侧脸上折出微妙的光芒。
忽然另一个人的声音加了进来,穆岚一惊,诧异地看向冉娜--她确实是在低声和着这支曲子,歌词记得不再那么熟了,有些地方前句忘了后句,也不在乎,就用哼唱代替过去。一时间她脸上那冰冷专制、女暴君一般的神色也淡去了,被一种更柔和的情绪所取代。她们为回忆的力量所慑,无论是戏里还是戏外,或是说这一刻其实是无从分辨的。目光相触,情不自禁相视一笑,接着看向琴边同样专注的何攸同。于是歌词不重要了,曲调也不重要了,这本是回忆里的调子,被悄悄地小心藏起来,只等某一个时刻时间魔法的封印解除,就再度轻柔而缠绵地重返人间。一曲终了,何攸同和穆岚的目光胶着,久久不能分开。他的眉眼被她的歌声点燃了,旋涡似的拖她到最深处,让她无法分开目光。
电光火石,千日一瞬,一切再无从去隐藏,久候的花苞刹时盛放--原来真相从来就在这双眼睛里,她却因为习惯了他的陪伴和照顾,竟然一次次地错过了。穆岚嘴唇微启,似乎是要说话,又被程静言的声音拉回了现实:“穆岚?”她匆匆回神,望向程静言,但顾盼之中眼波流转,显然并没有从刚才的氛围里完全回转。程静言神色一怔,顿了一顿,说:“你走神了。”穆岚忙垂下眼:“对不起,我走神了。”他又飞快地瞄了一眼何攸同,不得不忽略空气里那暗流涌动之下的甜美暧昧气息,说:“你们能不能按照刚才即兴发挥的那样再来一次,我想把这个片段拍下来。”程静言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没留心自己用上了商量的语调--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很反常的。于是连他也不知道,说出这句话的自己是不是内心里期待着某一个人忽然站出来反对。但等这句话说完,反而有一段短暂的沉默,何攸同和穆岚都没有表态,倒是冉娜拍的板:“我没意见。要问弹琴和真正唱歌的那两个。”何攸同似乎有些小小的出神,直到这时才抬头微笑:“我也没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