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天刚回来,给林向南打了电话,林向南只说还在外边陪领导一家吃饭,很耐心地哄她:“他们明天就走了。我也算轻松了,到时再好好陪陪你。”
一听这话,周燕心里就怪舒服的。她洗了澡,觉得只穿着睡衣有点凉,于是打开衣柜随手拿了这件黑大衣披上,没想到大衣拿在手上,顿时骇了一跳。这件大衣是两年前林向南去香港旅游时给她买回来的,据说价格不菲,着实让周燕心疼了好一阵子,平时还不太舍得穿。没想到,悄无声息地就被人给弄坏了。
衣服坏了还是其次,问题是,是谁?是谁弄坏了它?不可能是林向南,也不可能是诺诺,诺诺一放假就在学校的统一组织下旅游去了。可是,还有谁可以走进她的家?甚至,走进属于她和林向南的卧室?
她想到了付朵拉。
除了付朵拉,还有谁会这么嚣张又无耻?
可是她从内心里不愿相信,口口声声要痛改前非的林向南,竟然把付朵拉带到了家里来!
周宁轻轻按住周燕的手:“别急,打个电话问问姐夫。”
周燕一想,也是。她拿出手机,深呼吸一下,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向南。”
她做到了。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好。也许是这些日子的悲痛磨砺了她,她虽然心中刺痛,但再没有那种天塌下来的感觉。也许,背叛家庭的男人都有这种本事,把一个混沌的家庭妇女变得精明能干起来。
林向南的声音听不出一丝异常:“怎么了?我晚一点回去。要不要给你带点夜消?”
这么温和关切的语调,真正久违了,周燕心中一酸,眼泪顿时冲进眼眶里。她不由得恍惚想起,从前他们虽然窘迫却很甜蜜的时光,那时候的林向南,偶有应酬,一定会在曲终人散之后偷偷把剩下饭菜打包,带回来给周燕吃。
周燕轻声问:“你在香港给我买的那件黑大衣,搁在哪了,我找不着……”
林向南有点不耐烦了:“这些东西不都你收拾的吗,我哪知道。”
周燕摁断电话,抬起头看着周宁:“不是他。他完全不知情。”
周宁直视着周燕,问:“那你认为会是谁?”
两人的目光碰到一起,周燕脸如死灰,喃喃道:“他骗我,他一直在骗我。”
这段时间里,林向南的绝好表现,骚扰短信的突然消失,都让她信心倍增,她以为这一生的阴霾,不过是刹那间的阴云,虽然她为此受了伤,但是乌云终会消散,生活总会露出明媚的一面。她没想到,这不过是林向南丢下的一道烟雾弹而已。他背着她,仍然与付朵拉继续着他们的隐情,大约是早有交代,又或者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样的语言安抚付朵拉,以至于她的短信攻击暂时画上了一个句号,如今既然能走进她的家里,上了她的床,就一定要背着林向南给她一点提示和示威的。不不不,或者,林向南完全是知情的,说不定正是一场欢愉之下,她得意扬扬地要有如此作为,林向南又怎会说不?
越想越是伤心,禁不住捂住脸无声地痛哭起来。
周宁轻轻拍着她的背,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她好。虽然平时听过的,或者自己也曾说过的,大道理无数,可是婚姻的伤害,不临到自己身上,永远无法真正领会当事人的痛。
周燕迷茫地抬起头来,喃喃问:“怎么办?小宁,你说怎么办?”
周宁问:“你自己呢,你想怎么办?”
周燕目光里尽是痛楚:“我不知道……”
周宁问:“搬出去?还是再去找一次纪委?”
她心里没说出来的感叹,其实是,原来一个男人的心,变了就是这样残忍。那颗曾经爱你的体谅你的珍惜你的心,如今已经没有自己的位置,甚至,它还可以化身利器,冷不防地将你凌迟。
周燕站起身来:“走,喝两杯去。”
周宁有点惊讶,却也没反对。两人换鞋出门去,周燕招手叫辆出租车,只说:“随便开。”
谁也没有说话,周宁心里有事,只觉没有力气安慰周燕。车厢里太过安静,连司机也觉得了,信手扭开音响——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从此以后我再没有快乐起来的理由……
一首深情的老歌,让周燕顿时回忆起来,从前那些苦中作乐的日子,攒了好久的钱好不容易换来一台VCD,林向南从朋友处讨来两个破话筒,每天傍晚吃了晚饭,开了VCD,两人一人一只话筒,声情并茂地脉脉对唱。住的是破旧的平房,一室一厅,做饭得在阳台上,最大的梦想是有套大一点的房子,买得起好一点的话筒——如今,大房子有了,音质优良的视音系统有了,但那些单纯的快乐,再也不复存在。
目光扫过灯火辉煌的临街铺面,突然发现一家“后来KTV”,于是叫道:“司机,停车!”
车子戛然停下,周燕说:“走,小宁。”不等周宁回答,已经大步迈进KTV大堂。
KTV里永远灯光暧昧,人影流离,周燕乍然步入其中,心里着实紧张了一下。她很少踏足这种地方,偶尔单位里有不得不去的应酬,她也只蜷在包厢里沙发一角,一个人可以喝光一壶茶水,然后偷溜出门。
今晚的周燕几乎没法思想,她像是凭借着潜存的意识做事。她和周燕开了间包厢,吩咐点歌的侍应生:“凡是老歌,都给我点上。”她顿一顿:“还有,上件啤酒!”
她也不会喝酒。她突然发现,自己不会的事情实在太多。最最不擅长的,还是不会保护自己。
音乐很快地响了起来,啤酒也紧随其后一一打开。她起先还记得招呼着周宁一块喝,两罐下肚,脑子已然眩晕,便顾自喝个不停。迷糊中只听到周宁在说:“别喝了,别喝那么多,少喝点儿……”
她推开周宁,摆摆手:“我出去打个电话。”
一出门,眼泪便掉了下来。她已经在周宁面前掉过太多泪,实在不想再在她面前出糗了。
她哪有电话可打。她悲哀地发觉,这么多年,她的生活只围着林向南和诺诺打转,除了和局办公室的同事偶尔有点不至于吐露心事的来往,哪还有别的什么交际?要是没有周宁,她的这些悲切,要找谁倾诉才好?可周宁毕竟比自己小着一截,感情再好,内心里也始终摆着姐妹的辈分,林向南的背叛,血淋淋地撕开了曾经罩在她的家庭上的那个名叫“幸福”的外衣,让她在周宁面前颜面扫地。
突然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她肩上:“嘿,美女,谁这么坏,惹你伤心了?”
周燕吃了一惊,回过头来,撞上一张被酒精烧得血红的面孔,身材魁梧,颈上套着一条粗硕的金项链。他正紧紧地盯着她,看到她回头,便轻佻地笑了一笑,凑近来,朝她脸上呼出一口热气。周燕心中惊惶,不由得退后两步,脚下踉跄,便伸手扶住了墙。
男人不怀好意地紧凑上来,咕咕地笑:“虽然老点儿,也还不错嘛,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突然身后被人狠推一把,腿弯处被人重重踢了一脚,男人腿一软,顿时半跪到地上。周宁站在他身后,作势要拿手里的啤酒瓶敲他。周燕吓得酒全醒了,赶紧摆手:“别别别!”
两人牵着手,绕过还在呼痛的男人,到大堂结了账,匆匆步出大门,重新汇入夜色中。
夜深了,车道上的车辆仍然川流不息,两人面面相觑,周燕突然深吐一口气,笑了:“行嘛,说明我还有点吸引力。”
周宁一听,不禁有点忍俊不禁。她白了周燕一眼:“走吧,回家。”
周燕说:“好,回家。”
她拦下一辆出租车,吩咐车子绕过周宁家,最后才把她自己送回家。周宁急忙说:“不用不用,咱各回各的就OK了。”
周燕不由分说地把她塞到车里,嗔道:“跟我客气什么。”
一想到回家,周宁的心便有点烦躁。虽然发了一阵脾气,但心里还是明白,婆婆的到来势不可免,她除了这一点任性,其实也不能再怎么样。
踏进家门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好了,要是苏子明的态度不好,明天她就真甩手到娘家去。家里静悄悄的,电视机还开着,却没有声音。苏子明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茶几上摆着一盘削好的马蹄。周宁心里一软。
这削马蹄不是件容易的事,小小一颗,却颇费工夫。周宁爱吃,却不爱削,所以基本就强忍着不买。看来苏子明是看老婆生气了,特意上街买了来削好,以消老婆怒火。
周宁果然就消了气。夫妻做久了,她越来越明白,当对方主动递只梯子过来,自己就要趁势走下来,别到时候梯子撤走了,自己吊在半空,上下不能。
她顺手操起桌上的杂志,啪地打在苏子明身子,凶巴巴地嚷:“回屋里睡去,感冒了我可不管!”
苏子明大约也没有真睡着,一听周宁这话,腾地就坐了起来,嬉皮笑脸地凑上来抱周宁。
周宁打开他的手:“滚开。”
她走进客房,开始打扫卫生,铺床。接受了现实,就得为即将到来的现实作准备,婆婆再好说话,那也是从前。从前不在一块住,一年里见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两个近似陌生人的亲人,当然是要既热情又客气的,留的都是好印象。可是真要住在一起,自然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牙齿和舌头都要打架,更何况两个女人。
这家务一开了头,顿觉家里处处都值得好生打扫和收拾。苏子明有点不耐烦,打着哈欠:“妈又不是外人,哪里那么多讲究。”
周宁头也不回,刷地把窗帘给拆了下来:“你要困就先去睡好了。”她喃喃补充道:“还睡不够。”
苏子明笑道:“精神都奉献给你了,当然就老是缺觉。”
周宁轻哼一声:“你就嘴上会说。”
苏子明再打一个哈欠:“我真去睡了哦。”
周宁答道:“去吧去吧。”
苏子明趿着拖鞋回房,留下周宁,愣是花了整整四小时,连窗玻璃也擦得锃亮,这才直起身来吁口气。
这一晚睡并不安稳,像是有许多事没好生准备,一直悬着心。清晨早早就醒了,匆匆出门去上班。迎面冷风一吹,精神顿时一振。
心里只在想,婆婆来了。这实在不算是个好消息,过惯了两人世界,蓦然间多出一个人来,不太习惯是肯定的。不过套用原来的经验,和婆婆的相处应该没问题。
仍然又是忙碌的一天。
嘉和小区居住着许多外地人,逢年过节,许多业主就回到小区度假,物业公司也因此特别忙碌。
眼看着婆婆抵达的时间快到了,手头上的工作还没完成,苏子明已经打来了两次电话,周宁再也待不住了,给韦副打了个电话,想要早退。
韦副倒爽快:“呀,婆婆来可是大事,媳妇要是不去接,婆婆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不舒服,说不定心结就存下了。去吧去吧。”
周宁也顾不得客套,匆匆忙忙地收拾了一下东西,边出门边给苏子明打了个电话。苏子明已经先到车站,只说,让她直接打车去车站。周宁问:“婆婆大概几点到?”
苏子明说:“大概四点半这样。”
周宁一看,现在四点,距离四点半还有半小时,车站距离公司所在不算远,打车着实有点奢侈,坐公车完全赶得及。于是走到公车站,跳上公车。
因为一整天都很忙,周宁连午休都没顾得上,这会儿倦意铺天盖地而来,头靠在椅背上,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突然间惊醒的时候,只听到手机在不停地响,拿出来一看,是苏子明,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嚷:“你搞什么啊。电话也不接,人影也不见……你什么意思啊你!”
周宁赶紧说:“我在车上,马上到!”
苏子明砰地就挂了电话。周宁看一眼手机屏幕,忍不住吓了一跳,竟然已经五点半了。侧头看看窗外,公车不知驶到了何处。她暗叫一声糟糕,赶紧站起来问司机:“师傅,这是到哪儿来了。”
司机头也不回:“江南路。”
周宁轻呼一声,心头一阵懊恼,自己怎么就睡着了。这下该怎么向苏子明和婆婆交代。
车子到站停下,周宁赶紧跳下车,扬手叫辆出租车,掉头直奔车站。到了车站,赶紧给苏子明打电话:“子明,我到了,你们在哪呢?”
苏子明没好气地说:“我们在家!”
周宁又惊又气:“你到家了?”声音顿时高起来:“到家了你干吗不说?”
苏子明的声音也跟着高起来:“你电话不接我怎么告诉你?”
周宁气急:“我刚才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吗?”
苏子明轻哼一声:“我还没得及说,你就挂了。让我怎么说。”
周宁啪地合上手机盖,眼泪一下子就冲进了眼眶里。她咬咬牙,心知苏子明是故意的,他恼怒她没出现在车站,让他在婆婆面前失了面子,又暗恨她没把这事真放在心上,对婆婆的到来所表现出来姿态做得太不够了。
周宁真想一扭头就回娘家去。她累了一天,最希望得到丈夫的关怀和理解,自己已经尽力了,事出意外,她也不想,可苏子明就立马给她来了这么一手!
心痛和失望让她一下子就觉得了婚姻这丫的没劲透了。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臆想离婚场景,苏子明也许会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下来,甚至潇洒地就和她去把手续给办了,又或许他抱着她痛哭流涕,发誓以后一辈子对她好……这么反复想着,心里一阵悲又一阵喜,车驶到家门口,心中的怨气竟也渐次平和下来。这连她自己也讶异了,婚姻到底为何物,让人欢喜让人烦恼让人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