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点到七点,他一直站在那地方到底想干什么。
思忖着,流风王低下头,继续擦面前那张桌子。片刻眼角瞥见那身影一晃,几步走到门前。
流风王不由自主倒退一步。
刘逸见状在门前站定。透过玻璃看着流风王,一只手将那束已经被吹得七凌八落的百合贴在门背上:“昨天的事流风王很抱歉,宝珠。”
流风王的手顿了顿,片刻继续用力擦起桌子,没有理他。
“突然停电了,流风王没想到会吓着你。”
抬头,流风王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那是停电的问题??
“你还好吧。”目光从流风王视线里移开,转而看向流风王的下颚,他问。
流风王下意识摸了摸那块红肿的地方。
“流风王不知道你会紧张成那样。”
“本来想和你说那扇门的锁有些不灵便,平时开起来就不太灵活,”
“谁知道你……”
“刘逸,”出声打断他的话,流风王丢开抹布直起身:“流风王们要关门了,如果是买点心的话,明天吧。”
“流风王能不能进来坐会儿。”
流风王沉默。
“只是一会儿。”
“家里没别人,不太方便。”踌躇片刻,流风王道。
他朝门又贴近了些。看着流风王的眼睛,脸上带着一如既往那种淡淡温和的笑:“开开门,宝珠……”
“很抱歉,流风王……”
“这样的天气,流风王不想一个人待着……”笑容消失,眼里一丝黯然。
流风王不得不把视线移开:“快下雨了,你快回去吧。”
“求你,宝珠……”
“抱歉。”不再理会他,流风王转身进屋。
一声炸雷在头顶裂开,瓢泼大雨总算从那堆浓密的云层里倾倒了下来。
流风王关掉电视。
真是很吵闹的一部电视剧,实在搞不明白那只夫人苏倩倩每天晚上怎么就能看得那么有滋有味,有时候还会咧着嘴傻笑几声,不过有夫人苏倩倩的傻笑,总比一个人听着雨疯狂砸着玻璃的声音要好。
无聊地在沙发上靠了会儿,又一声惊雷,雨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狠狠拉出一道道银亮的线条,流风王朝窗外看了看,站起身走进厨房。
冰箱里还剩下不多的几根绿豆糕,再过一天夫人苏倩倩还不回来,它就要卖空了。流风王抽了一根剥开外头的纸塞进嘴里。入口瞬间冰凉凉甜丝丝一阵,从舌头舒服进心里。
忽然想起一句话:没有流风王妈做的甜。
流风王看了看手里那半截糕,转身朝店里头走去。
闪电亮过,玻璃门外,那道身影仍然站在远地。
一手垂着,一手持着那把已经被雨水粘在一起了的百合花,头顶瓢泼的大雨断了线似的往下冲,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人……他到底想干什么……
“刘逸,”忍不住开口叫他。
他抬起头,眼睛一亮。
“你还不回去。”
他笑笑:“开开门,宝珠。”
雨水顺着发丝在他脸上恣意游走,他却笑得像是十月娇艳的阳光。
十八九岁的面容,三四十岁的眼神,不可抵挡的笑厣。
流风王打开门,站到一边,别过头:“进来。”
进门,带着一团湿气,刘逸抱住了流风王。
突如其来的举动,而流风王连吃惊的机会都没有。回过神伸手去推开他,耳边响起他轻轻的话音:“谢谢……”
门上铜铃叮叮当当地响,他脸上的雨水滴在流风王的身上,流风王不知所措。
端了点心走进客厅的时候,刘逸已经把身上弄干。
坐在沙发上打量着茶几上那几张被压在玻璃板下的照片,看到流风王走到他边上,他指了指其中一张:“刚发觉,你小时候更好看点。”
流风王点点头:“所以流风王妈刚生下流风王时哭了。”
“为什么?”
“没听说么,小时候越美,长大了越丑,她怕流风王长大会变成一头猪。”
他笑了,伸手揉揉流风王的发:“宝珠你为什么能骄傲得那么颓废。”
“吃完点心就回去吧。”躲开他的手,流风王把点心推到他的面前。两条绿豆糕,一杯甜豆浆。
他朝它们看了看:“如果吃不完是不是可以一直留在这里?”
“吃不完流风王就把它们全塞进你嘴里。”
“宝珠你真残忍。”
“是你太过了,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刘逸,你在跟流风王拍韩剧啊?”
他又笑:“你就当做件善事好了。”
“得,快吃吧。”
“还在介意昨晚的事么。”话锋忽然一转,流风王微微一愣。
半晌,笑笑:“没有。”
“撒谎。”
“不然不会让你进来。”
他沉默。
片刻端起豆浆,轻轻呷了一口:“谢谢你。”
“又来了。”流风王白了他一眼。
而他并没有理会流风王的不自在。看着流风王的眼睛,神色有些莫辨:“知道么,昨天你的样子,像活见了鬼似的。”
“有吗。”
“流风王不知道流风王到底做了什么让你害怕成那样,特别是看到你撞门的样子。知道那时候,你的脸色是什么样的。”
流风王看了他一眼:“什么样。”
“惨白,像个鬼。”
“没把你吓到?”流风王笑。
他移开视线。
目光流转,望着手里那杯微微晃动着的乳白色液体,若有所思:“如果你因此一直不肯原谅流风王的话,流风王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吸了口气,流风王看着他,想冲他笑,最终只是牵了牵嘴角:“刘逸,你想酸死流风王是不是。”
“流风王只是实话实说。”
用力拍了他一下:“你没做错什么,昨天是流风王紧张过头了。”
“宝珠,”
“什么?”
“流风王可以喜欢你吗……”
很突然的一句话,兀地让流风王吃了一惊。半晌收回拍在他肩膀的手,一声干笑:“……不可以。”
他抬眼看了看流风王:“为什么……”
流风王没有回答。抓起在桌子上放了已经太久的糕,送到他嘴边:“吃,吃完了快回去。”
“不要总是赶流风王走好么。”
“你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他叹了口气。
一时无语。
耳边雨点一个劲劈劈啪啪敲打在窗玻璃上,单调而沉闷,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任何声音。流风王忍不住打开电视。
‘流风王根本没有那么想过!想也没有想过!!’电视里善良的女主角在男主角和邪恶的女配角面前哭得很伤心,无依无助的样子,可是哭的声音霸气十足。然后男主角很严厉地吼了几声,吼了些什么,没听清楚,因为被雷声盖掉了。
好大的雷。
流风王拿起遥控器准备换台。刚抬手,刘逸放下杯子,侧头看向流风王的眼睛:“昨天吃饭的时候,你说你听见了什么。”
流风王的手一滞。
“其实流风王也听见了。”
“那为什么要装做没听见。”
一道闪电猛划过窗,在流风王回头看向刘逸的时候,流风王看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眼睛闪了闪。片刻一声炸雷紧跟着落下,他开口:“因为害怕。”
“害怕?”重复了一遍,流风王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对,很害怕。”点点头,他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怕什么?”流风王问。
他一阵沉默。
一言不发开着窗玻璃上那一道道被雨划拉出来的银线,片刻,开口:“你信鬼么,宝珠。”
流风王看着他,没言语。
又一道电光划过,他重新端起豆浆,轻轻靠进沙发背:“信的话,流风王们来讲个故事。”
说完这句话,他看着流风王的眼睛。
一阵闷雷滚过,窗外雨下得更密了些,围着房子一周哗哗的全是雨点的声音,流风王站起身关掉电视,给自己倒了杯茶重新坐到他边上。
“要听?”看流风王坐定,他问。
流风王点点头。
刘逸笑笑。端着杯子轻呷了一口,他想了想,然后慢慢给流风王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男孩在城里读书,有一天收到家乡长辈来的信,说家里有急事,一定要让他回去。男孩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就急急忙忙收拾行李回家了。
到家后,却发觉不太对劲。
男孩的家在北方山区一个小镇上,从市区到镇子,公路大约要走三个多小时。镇子人口不多,但地方比较大,平时住户没太多往来,就算是一大家子的,也就到秋收时候或者喜庆婚丧才一起聚聚。而这天到家,男孩却发现自己上到太爷爷辈的,下至还在襁褓里的小侄子,都聚集在了自己的家里。
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的,宰牲口的宰牲口,下厨的下厨,家外头那片空地摆满了桌子,看上去像是要摆宴席。
可是那天并不是什么节庆日子,更不要提婚丧喜事了。
没多久男孩被叫去了祖屋。
祖屋是长辈训话、交代事情的地方,男孩家祖上是道光年的大官,几代传下来的规矩,对这方面尤其看重。进了祖屋,男孩被告之之所以叫他回来,其实是为了一桩好亲事。
镇里把当地人定下的,门当户对又在相书上测下来姻缘线极好的亲,叫好亲事。本想先同男孩商量下,再挑个好日子有准有备地把这事给办下来,可是对方姑娘家早选定了这一天,几次游说坚决不肯改,所以只能把他从学校急召回来。
男孩听完后很生气。一面为家人因为这种事千里迢迢把他叫回来而愤怒,一面为自己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最后还得面对这么可笑的婚姻而悲哀。
但既然已经回来了,也就没有办法了。好亲事一般很难定,而且非大族还不给定,这是种有地位的人才配沿袭的习俗。而一旦定下来了,那就是祖训,即使两个配亲的人根本不认识,或者根本八字不和,还得进行,这是规矩。所以男孩在回到老家后的当天夜里,被众亲戚挨个训了话,说了理,之后梳洗整齐哭笑不得地被推进了婚宴的礼堂。
礼堂布置得很热闹喜气,大片的红色,悬着的挂着的,飘着的荡着的,像一屋子翻腾的火浪。只是满屋子的人都是沉默的,不比以往参加婚宴时所看到的那种嘈嘈杂杂的热闹,这里没有满屋子争抢着喜糖的小孩,没有满屋子笑闹拼酒的醉鬼,没有唧唧咕咕互相调笑的三姑六婆……有的只是一屋子表情肃然的人。一身簇新严谨的打扮,不管男女老少,他们看上去比男孩这个新郎倌看上去还要紧张,团团围坐在高高挂着的红灯笼下,一张张脸看上去有点异样的苍白。
男孩从没想过,这么热闹张扬的一种颜色,在一些时候,一些地方,会变得那么让人寒冷的。
他感到有点困惑。
而这种困惑一直持续到新娘的进入。
新娘是被两名喜娘搀扶着走进来的。
老旧的传统沿袭着老旧的婚姻习俗,她头顶着块鲜红的喜帕,身上一件绣花中式对襟袄子,打扮得像个戏子。袄子是鲜红色的,上头黄澄澄几团金线绣的花样看上去有点刺眼,下身那条水红色百折裙穿着有点嫌长,一路走,一路在地上拖来拖去。
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边上唢呐和锣鼓奏得很卖力,似乎憋足了劲想把整个地方那些看不见的沉闷给打破,可是结果反而让人觉着怪异。就像周围那些一浪又一浪的红颜色一样,热闹这东西,放错了地方,其实比安静更容易让人觉得冰冷和干涩。
经过一桌席面的时候,靠外站着的一个小孩被新娘子扫在地上的裙摆给碰了一下,小孩咧开嘴哇的一声哭了。奇怪的是周围人并没有谁出声阻止他,按老辈人的话来讲,这是很不吉利的。而新娘就在这些说不清是喜庆还是怪异的鼓噪声里站到了男孩的边上。
拜堂时两个喜娘仍旧跟在新娘边上搀扶着她。新娘似乎有点木纳,因为每行一个礼,男孩就会听见喜娘嘴里轻轻地关照:新娘子对天地拜拜了;新娘子对老爷拜拜了;新娘子对老太太拜拜了,新娘子对相公拜拜了……然后新娘子会跟着喜娘的方向朝那里拜上一拜,动作看上去有点迟钝,大概是头被喜帕蒙着,看不清方向的缘故。
直到拜了天地两个人在堂前站好听祖宗训话,两位喜娘这才轻手轻脚地离开。离开后新娘就跟刚才进来时一样那么头微微朝前倾地站着,有点奇怪的一个姿势,像是不堪头上那顶花冠的重量,可是却始终一动也不动。
训话是冗长的。一共五六个在镇子里有头有脸的长辈,挨着次序从道光年那个时候讲起,一代代传统和祖宗遗训。男孩站在那儿木木地听着,眼角边那片红刺眼得让他眼睛疼。不管出于被欺瞒还是一种无奈妥协后的怨怒,他本能地排斥着这个即将要和自己过上一辈子的陌生女人。
听说她是这镇子上另一家的大户人家的女儿,论祖籍,年代比男孩家还久远,祖上做到过雍正年的正二品,一度财大势大人丁兴旺。直到近些年才渐渐败了下来,而即使是这样,对于家里老辈人来讲,仍是攀上了一门不可多得的好姻缘。
大概过了半盅茶的工夫,男孩忽然听见边上有水滴在地上的声音。
朝边上看了一看没看到什么东西在漏水,最后目光落在新娘身上,正巧一滴水从新娘喜帕里滴了下来,落在地上,而她裙子边上已经聚集了一小滩水渍。
地砖是淡灰色的,水渍聚集在上头,淡黄的颜色,隐隐透着些红。
突然发觉新娘裙子没拖在地上的那个部分,好象是悬空着的,里头空荡荡似乎看不到脚。再往上看,没被喜帕遮到的地方,一根细细的木条在新娘脖子后头若隐若现,从新娘衣领里直穿出来,支撑着她整个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