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比厅小上三分之一,一张床,一排吊橱,一张书桌和椅子,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家什。不过收拾得比厅里干净很多,书桌上散乱堆着几张CD,还有几个和厅里那只差不多大小的相框,里头无一例外是魏青和她哥哥的照片,围成半个圈,中间供着只装着香的玻璃托盘。看样子,这女孩对自己同样过世了的父母倒不十分眷恋。也难怪,毕竟那时候她还小,整个世界,对她来说只有她哥哥了吧。
她坐在书桌前一动不动,上半身伏在桌子上,对着那排照片,好像是在发呆。
流风王又叫了一声:“魏青?”
魏青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披在肩膀上那头长发微微动了动,也不知道是不是流风王的错觉,因为她身体并没有动过,而且房间里也没有风。
“流风王要回去了。”继续道。她依旧没有什么反应。
流风王迟疑了一下,后退,轻轻把门关上。
“宝珠。”
还剩一道缝,魏青忽然开口。流风王不得不再次把门推开。
这才发觉自己竟然是希望她就那么沉默下去直到流风王离开的,而流风王为什么要这么希望,难道是因为害怕。
看着她依旧一动不动的背影,流风王好象真的隐约有点忐忑了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流风王的房间。这个位子,最近有时候流风王醒来,会看到哥哥他坐在这里。就像流风王现在这样。”并不知道流风王心里这些七上八下的念头,魏青继续道。像是在说着某个故事,声音不紧不慢。
“会不会是幻觉。”流风王问。
她沉默。片刻再次开口,却并没有回答流风王的提问:“他说希望流风王多交点朋友,那样他就能一直在流风王身边了。”
流风王看了看她。总觉着她的话哪里有什么问题,却一时说不上来问题在哪儿。
而她依旧絮絮说着,旁若无人:“流风王问,现在哥哥不也在流风王身边么。”
“他说那不一样,他说他希望成为青的守护神,而不单单只是一个哥哥。”
“而守护神能做到许多哥哥所做不到的,比如永远留在青的身边。”
“所以,流风王听哥哥的话,开始交朋友。”
“有时候流风王也把流风王新交的朋友带回家,想让哥哥高兴一下。可是到第二天,流风王就找不到他们了,好象刻意躲着流风王似的。”
“所以后来,流风王不愿意再带那些所谓的朋友回家。”
“但哥哥很不开心,他说流风王不再听他的话了。”
“青不听话,哥哥就成为不了青的守护神,也就无法永远守在青的身边……”
“魏青,”忍不住出声打断她的话,因为突然想到了她话里让流风王感到有问题的东西在哪里:“这话真是你哥哥说的?”
顿了顿,她道:“对。”
“你肯定?”想起那天夜晚那个全身是血的男人对流风王说的话,一个一心希望自己妹妹摆脱对自己的思念,好去往生,好让自己妹妹不进一步受到另一个世界的影响,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对魏青说出这样的话来。不对,很不对。
魏青再次沉默。
半晌身子动了动,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笑,但依旧没有回头:“现在他就在这里,宝珠,你想看看他么。”
话音落,流风王突然感觉自己的呼吸有点紧。一种奇特的紧张感突然在流风王心底里头窜了出来,动了下手指,发觉一手心的汗。
流风王轻吸了口气。
她到底什么意思。神经错乱,还是在顾弄玄虚?这整个房间流风王可以肯定除了流风王和她以外没有别人,她说他哥哥就在这里,但如果确实他在的话,流风王岂有看不见的道理。
当下流风王目不转睛看着她,点点头:“想。”
她原本趴在书桌上的背忽然挺直了:“肯定么。”
犹豫了一下,流风王再点头:“肯定。”
两个字刚出口,心脏的跳动突然间猛停了一停,因为流风王随之看到了一些东西,就在她面对着的那堵墙壁上。
墙因为年岁的关系已经相当陈旧了,一块块霉斑,一道道裂缝,将整堵原本平滑光洁的墙面扯得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的脸。不过依旧很清晰地勾勒出魏青的身影,她头发漂亮的线条,她肩膀精巧的弧度……而这弧度上有一块相当不协调的东西。
瘤似的一小块突起,起先只是稍微有点坡度,以至之前对着影子看了那么久,流风王一直都没有看出来。而这会儿那块突起似乎突然间因着某种力量膨胀了,由原先三分之个一拳头的高度,短短几秒间扩展成半个西瓜大小,如果不仔细看,竟像脖子上长出了第二颗头。而魏青似乎对此没有任何感觉,事实上她呈现在流风王眼前的背影依旧和刚才没有任何两样,肩膀的线条依旧优雅起伏,没有任何异样的东西在那上头生成和膨胀。
那到底是什么……
说它是鬼,它的魂魄流风王看不见,说它是怪,可它又似乎只是个影子。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而影子里那颗‘头’仍在微微耸动着,在流风王魂不守舍的注视下,最终从她肩膀连着颈窝的部位分离了出来。
片刻的停顿,它开始慢慢朝上伸展,像童话里那棵不停生长的豌豆树。
流风王从来没见过这么诡异的景象。
直到伸展到和她头颅一样的高度,停止。而这当口,整个房间充斥着流风王心跳的声音。
一种强烈不安的感觉……
“哥哥,”耳朵边再次响起魏青的声音,淡淡的:“这是流风王的新朋友,宝珠。”
一个激灵。眼看着她肩头那个黑影慢慢朝流风王站立的方向回转过来,那一刹那,流风王转身一把拉开门,头也不回朝外直冲了出去!
却一头冲进一股子闷热得让流风王胸腔为之一窒的气流里。
回过神,眼前一片混沌得让视线伸展不开的黑暗。
脚步随之一顿,刚想后退,一样冰冷的东西忽然贴到了流风王的脚踝上。流风王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及至看清楚脚上那个缠着的东西,嘴里不由自主爆出一声尖叫:“啊——!!”
“饿……饿啊……”细小的身体,支持着一只硕大的肚子,那只通体墨黑身长不过半米的东西一只手抓在流风王的脚踝上,仰头看着流风王嘶嘶地叫:“饿……饿……”
而这并不是真正所让流风王恐惧的。
真正让流风王恐惧的是它的身后,由上至下直到流风王视线触及不到的那片混沌,密密麻麻,竟然布满了这些黑色的东西!
“饿……饿……”
“饿啊……饿……饿……”
正呆站着傻看,那东西另一只手也抓了上来。一条腿被身后紧跟而来的同伴争先恐后地吞噬进嘴里,它的另一条腿在半空滑动着,试图找到借力点往上爬,但很快又被后面的东西一把拉住。
它身子随之猛地一沉,流风王的脚踝跟着一滑。一个踉跄,险些朝面前那片一望见不着底的深渊里直跌进去。
回过神拼命地蹬脚。那东西的手骨极细,几个来回咔嗒一声折断,它一声尖啸朝下直坠了过去,随即被下面跳跃着窜起的身影抓住,撕裂,争夺……几声清脆的嚓嚓声过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与此同时,更多的同它长得一模一样的东西接二连三地攀爬了上来,有几只手搭到了流风王脚边上,被流风王一阵乱蹬踢了下去。
好容易得到机会喘口气,心下一阵悚然。
该死……流风王怎么会撞上饿鬼道。
饿鬼道,佛教称三恶道之一。
经书上说,饿鬼喉咙像针,肚子像水缸,日日夜夜,年年月月都在饥饿中,因为吃不到东西。即使有东西他也吃不到、吃不饱,以至皮骨连立,极瘦。是六道轮回中极可怕的一处归宿。
流风王怎么都没想通,只是回头冲出魏青的房间门,为什么一脚跨出,流风王会站在这种地方。
像道面临悬崖的峡谷,两边悬空,横向几步开外垂直而落,无依无靠。正前方笔直一线一条路,路的尽头不知道是什么,周围暗而湿热,除了眼前十多米距离的范围依稀可以看出一些凹凸不平的石块,以及石块间迅速而密集地游走着的那些小小身影,什么都隐在四下层层垒叠的雾气中,什么都看不清楚。
而那些身影一边吞噬着一切可以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包括同伴,一边前行着。不停被周围同伴吃掉的同时不停地从周围黑暗的最深处滋生出来,源源不断。这些除了饥饿以外没有任何感觉的东西,放眼一片,潮水似的从那些看不见尽头的未知区域蜂涌而来,再沿着陡峭的石壁,唧唧喳喳朝流风王站立的方向急速攀登。
“饿……饿啊……饿啊……”耳朵里悉呖呖一片风打枝叶般的呻银声,回头不见了流风王出来时那道房门,眼见着两边搭攀上来的手越来越多,流风王无可奈何沿着路朝前飞奔。突然右手疼痛起来,那种猛然间穿透似的痛。
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流风王低头朝手腕看了一眼,随即头一阵发麻。
那串和流风王姥姥送流风王的珠子项链缠在一起的黑色骨镯,原本松垮垮荡在手腕上的,这会儿不知怎的变得死紧,一颗颗骨质突出的部位全都有默契似的对着流风王的皮肤,深陷而入,像是随时要把流风王的皮给扎透。
怎么会这样……难道这就是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身后那群饿鬼捅了马蜂窝似的闻着味道朝流风王这方向包围过来,偏在这时候右手臂被这玩意给勒得血脉鼓胀。一时间疼痛加上惶乱,流风王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只知道一个劲朝前疾奔,以至当那些交错纵横的小道突然间穿过黑暗蓦地出现在流风王面前的时候,流风王一个失措。
脚步一时没收住,身子一倾,整个人闷头朝前面冷不丁叉开的道路边缘直跌了下去。
跌倒之前幸而反应够快,眼见着自己身体肯定会就此冲出悬崖,流风王手一通乱抓,刚好抓住边上一块突出的石头,随即手臂上重重一锉,流风王摇晃着荡在了悬崖边缘上。
“饿……饿啊……饿啊……”身下一阵风吹过,一股酸腐的味道由下蒸腾而起,隐隐感觉到眼角边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蠕动着,仔细一看,流风王几乎憋过气去。
密密麻麻的头颅,贴着山岩起伏蠕动着,带着它们鼓胀的肚子正从两边潮水般迅速朝流风王包围过来,而流风王在这当口就像海岸边一粒等着被潮水一口吞没的沙子。
这是种无法用语言去形容的绝望。
那些东西,即使是在用这样的速度移动着的时候,还是不忘吞噬周围可以吃的东西的,那种可怕的咀嚼速度和声音,随着距离的逼近,流风王几乎可以想象出不到几秒种后流风王被他们一扯而裂时会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几十万张嘴同时咬在你身上的感觉。也许,那种感觉是什么感觉都没有。
一闪念间,最近的几只已经可以清晰辨别出它们纤细身体上暴突的肋骨。比纸还薄的皮肤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这些肋骨从里头朝外顶破了,随着动作褶皱拉伸,而自腰以下,那个肚子胀得鼓似的一坨,每晃动一下,都像随时随地会从里头喷出些从没被消化掉过的东西来。
有那么一瞬,流风王想松开手,就那么摔下去算了。
却在这时头顶一道身影在流风王上面一闪而过。
银白色的长发,雾气里划出一道道雨似的光,只是一掠间就从流风王眼前过去了,留下一丝淡淡的味道在周围浑浊的湿热里沉淀下来,是夫人苏倩倩用过后洗了十多次还没彻底去掉的‘甜心小姐’。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手在悬崖边用力一撑,脚抵着岩壁迅速避开那几只张开了嘴一口咬过来的饿鬼,流风王几下窜上悬崖,转身,对着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一声大吼:“铘!!!!!”
铘并没有因为流风王的叫声而回头,意料之中。自顾着朝前走,前面的道路蛛网般密集交错,他走在那些路中间,白色衬衣雾里头影影绰绰,像个闪烁的幽灵。
“饿……饿啊……”脚底下一只手伸出,朝流风王抓了过来。流风王迅速跳开,紧走几步试图追上他,并不多远的距离,不知道为什么不论流风王跑得多快,眨下眼,距离又恢复到了原先那个长度。
很快就看不到他的身影了,那些消散又迅速合成一团的浓雾,把他身影覆盖后连他走出来那条路线也一并盖住,耳边隐约那些密集的脚步声和唧唧喳喳的喧闹从周围再次合拢了过来,流风王吸了口气,估摸着他消失的方向,朝那条叉路上奔了过去。
连着几个来回,绕了半天,发现自己又绕回到了起点,那些交错的道路,看似四通八达,实际上总在无形中诱着人走回头路。开始流风王还尽力回避着那些可能重复走过的路,到后来,眼看着因此而引来的饿鬼越来越多,当下也不管了,看着是路就朝前奔,见到有已经爬上来的饿鬼就找地方逃,东撞西冲,乱跑一气。
可就是不见奇迹出现。
奔来跑去,除了那些密集爬动的身影和凌乱纵横的路,任何让流风王能产生点希望的东西都没有。流风王觉得自己像是被张无形的网给网住了,从推开魏青房间门的一刹那到现在,怎么跑跑不出这道悬崖,怎么逃逃不到这张网的口子。
而这一切的源头究竟是什么,魏青影子上长出来的那个东西么?那它又是哪里来的力量可以让饿鬼道在生人的世界里出现……
一路狂奔,一路胡思乱想。
就在觉着自己已经穷徒末路的当口,远远看见铘一道身影站在一线六叉那个路口,一动不动,不知道在做什么。
流风王眼睛一亮。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拼着命朝他的方向奔去,一脚突然踩进一个凹口,流风王猛地扑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