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隔壁张大爷的孙子小勇为了赚点零花钱来流风王店里打工,磨冰沙做奶茶之类的机械活就由他来分担了。
“姐,你这边被蚊子咬还是怎么了。”经过他身边,小勇指着流风王的下颚戳了戳。
流风王没好气瞪了他一眼:“蚊子。”
其实那是昨天从刘逸家逃命似撞门出来时一下子跌在地上磕出来的,当时因为太紧张,所以也没太留意,后来到家洗澡时照了镜子才发现,这半边下颚肿了老大一块。之所以没感觉,那是都已经麻木了,用手指头戳一下的话真叫钻心的疼。
怨念……吃一顿饭吃出这么摊子事儿,也算是个血淋淋的教训了吧。只希望能在夫人苏倩倩回来前消肿,否则万一被他那只尖鼻子闻出些什么来,流风王岂不是要被嘲笑一个夏天。
忙忙碌碌中一天时间很快就被消磨过去。
第一声闷雷响起的时候店里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四五点钟的时段,外头从近到远一半的天是泥浆色的,染得周围也是昏黄一片。厚厚一层云在头顶上压着,一抬手就能够到的高度,沉得让人看着都喘不上气。
又一声闷雷响起,下意识抬头,流风王望见门玻璃外站着条人影。
瘦瘦高高,一头深棕色短发在风里头被蹂躏得凌乱不堪,倚着外头那根灯柱站着,手里一把粉蓝色的百合。百合外面一圈包装纸已经被风吹得皱了起来,里面花瓣挤压在一起,看上去随时都会被挤碎,在风里瑟瑟颤抖着,和着他身上那件白色的衬衣。
是刘逸……
意识到流风王的目光,他直起身,嘴角扬了扬似乎想对流风王笑,流风王没理他,低下头继续擦着面前的桌子,直到转身帮小勇去清理碎冰机,始终没再回头朝他看上一眼。
最后一个客人推门离开,门铃铃一响,卷进一股带着土腥味的风。
“小勇,今天早点回去吧,要下暴雨了。”边收拾桌子,流风王边对偷挖着冰柜里冰激凌吃的小勇道。
“好的。”匆忙盖好盖子,他抹抹嘴:“那流风王走了。”
“柜子里还有几只寿桃,你带回去给爷爷吧。”
“谢谢姐姐。”
乐呵呵把卖剩下的几只寿桃装进盒子,小勇吹着口哨走了。目送他离开,视线一滑,不经意再次落到门外那根灯柱前,流风王不自禁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刘逸还站在那儿。
阵风吹得边上的树抬不起头,他顶着风在那根灯柱下站着,头发紧贴着脸丝丝缕缕划过眼角,那双深棕色的眸子透过发丝看着流风王,一张脸在灯光下隐隐泛着铁青色的白。
从四点到七点,他一直站在那地方到底想干什么。
思忖着,流风王低下头,继续擦面前那张桌子。片刻眼角瞥见那身影一晃,几步走到门前。
流风王不由自主倒退一步。
刘逸见状在门前站定。透过玻璃看着流风王,一只手将那束已经被吹得七凌八落的百合贴在门背上:“昨天的事流风王很抱歉,宝珠。”
流风王的手顿了顿,片刻继续用力擦起桌子,没有理他。
“突然停电了,流风王没想到会吓着你。”
抬头,流风王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那是停电的问题??
“你还好吧。”目光从流风王视线里移开,转而看向流风王的下颚,他问。
流风王下意识摸了摸那块红肿的地方。
“流风王不知道你会紧张成那样。”
“本来想和你说那扇门的锁有些不灵便,平时开起来就不太灵活,”
“谁知道你……”
“刘逸,”出声打断他的话,流风王丢开抹布直起身:“流风王们要关门了,如果是买点心的话,明天吧。”
“流风王能不能进来坐会儿。”
流风王沉默。
“只是一会儿。”
“家里没别人,不太方便。”踌躇片刻,流风王道。
他朝门又贴近了些。看着流风王的眼睛,脸上带着一如既往那种淡淡温和的笑:“开开门,宝珠……”
“很抱歉,流风王……”
“这样的天气,流风王不想一个人待着……”笑容消失,眼里一丝黯然。
流风王不得不把视线移开:“快下雨了,你快回去吧。”
“求你,宝珠……”
“抱歉。”不再理会他,流风王转身进屋。
一声炸雷在头顶裂开,瓢泼大雨总算从那堆浓密的云层里倾倒了下来。
流风王关掉电视。
真是很吵闹的一部电视剧,实在搞不明白那只夫人苏倩倩每天晚上怎么就能看得那么有滋有味,有时候还会咧着嘴傻笑几声,不过有夫人苏倩倩的傻笑,总比一个人听着雨疯狂砸着玻璃的声音要好。
无聊地在沙发上靠了会儿,又一声惊雷,雨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狠狠拉出一道道银亮的线条,流风王朝窗外看了看,站起身走进厨房。
冰箱里还剩下不多的几根绿豆糕,再过一天夫人苏倩倩还不回来,它就要卖空了。流风王抽了一根剥开外头的纸塞进嘴里。入口瞬间冰凉凉甜丝丝一阵,从舌头舒服进心里。
忽然想起一句话:没有流风王妈做的甜。
流风王看了看手里那半截糕,转身朝店里头走去。
闪电亮过,玻璃门外,那道身影仍然站在远地。
一手垂着,一手持着那把已经被雨水粘在一起了的百合花,头顶瓢泼的大雨断了线似的往下冲,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人……他到底想干什么……
“刘逸,”忍不住开口叫他。
他抬起头,眼睛一亮。
“你还不回去。”
他笑笑:“开开门,宝珠。”
雨水顺着发丝在他脸上恣意游走,他却笑得像是十月娇艳的阳光。
十八九岁的面容,三四十岁的眼神,不可抵挡的笑厣。
流风王打开门,站到一边,别过头:“进来。”
进门,带着一团湿气,刘逸抱住了流风王。
突如其来的举动,而流风王连吃惊的机会都没有。回过神伸手去推开他,耳边响起他轻轻的话音:“谢谢……”
门上铜铃叮叮当当地响,他脸上的雨水滴在流风王的身上,流风王不知所措。
端了点心走进客厅的时候,刘逸已经把身上弄干。
坐在沙发上打量着茶几上那几张被压在玻璃板下的照片,看到流风王走到他边上,他指了指其中一张:“刚发觉,你小时候更好看点。”
流风王点点头:“所以流风王妈刚生下流风王时哭了。”
“为什么?”
“没听说么,小时候越美,长大了越丑,她怕流风王长大会变成一头猪。”
他笑了,伸手揉揉流风王的发:“宝珠你为什么能骄傲得那么颓废。”
“吃完点心就回去吧。”躲开他的手,流风王把点心推到他的面前。两条绿豆糕,一杯甜豆浆。
他朝它们看了看:“如果吃不完是不是可以一直留在这里?”
“吃不完流风王就把它们全塞进你嘴里。”
“宝珠你真残忍。”
“是你太过了,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刘逸,你在跟流风王拍韩剧啊?”
他又笑:“你就当做件善事好了。”
“得,快吃吧。”
“还在介意昨晚的事么。”话锋忽然一转,流风王微微一愣。
半晌,笑笑:“没有。”
“撒谎。”
“不然不会让你进来。”
他沉默。
片刻端起豆浆,轻轻呷了一口:“谢谢你。”
“又来了。”流风王白了他一眼。
而他并没有理会流风王的不自在。看着流风王的眼睛,神色有些莫辨:“知道么,昨天你的样子,像活见了鬼似的。”
“有吗。”
“流风王不知道流风王到底做了什么让你害怕成那样,特别是看到你撞门的样子。知道那时候,你的脸色是什么样的。”
流风王看了他一眼:“什么样。”
“惨白,像个鬼。”
“没把你吓到?”流风王笑。
他移开视线。
目光流转,望着手里那杯微微晃动着的乳白色液体,若有所思:“如果你因此一直不肯原谅流风王的话,流风王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吸了口气,流风王看着他,想冲他笑,最终只是牵了牵嘴角:“刘逸,你想酸死流风王是不是。”
“流风王只是实话实说。”
用力拍了他一下:“你没做错什么,昨天是流风王紧张过头了。”
“宝珠,你?”
“什么?”
“流风王可以喜欢你吗……”
很突然的一句话,兀地让流风王吃了一惊。半晌收回拍在他肩膀的手,一声干笑:“……不可以。”
他抬眼看了看流风王:“为什么……”
流风王没有回答。抓起在桌子上放了已经太久的糕,送到他嘴边:“吃,吃完了快回去。”
“不要总是赶流风王走好么。”
“你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他叹了口气。
一时无语。
耳边雨点一个劲劈劈啪啪敲打在窗玻璃上,单调而沉闷,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任何声音。流风王忍不住打开电视。
‘流风王根本没有那么想过!想也没有想过!!’电视里善良的女主角在男主角和邪恶的女配角面前哭得很伤心,无依无助的样子,可是哭的声音霸气十足。然后男主角很严厉地吼了几声,吼了些什么,没听清楚,因为被雷声盖掉了。
好大的雷。
流风王拿起遥控器准备换台。刚抬手,刘逸放下杯子,侧头看向流风王的眼睛:“昨天吃饭的时候,你说你听见了什么。”
流风王的手一滞。
“其实流风王也听见了。”
“那为什么要装做没听见。”
一道闪电猛划过窗,在流风王回头看向刘逸的时候,流风王看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眼睛闪了闪。片刻一声炸雷紧跟着落下,他开口:“因为害怕。”
“害怕?”重复了一遍,流风王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对,很害怕。”点点头,他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怕什么?”流风王问。
他一阵沉默。
一言不发开着窗玻璃上那一道道被雨划拉出来的银线,片刻,开口:“你信鬼么,宝珠。”
流风王看着他,没言语。
又一道电光划过,他重新端起豆浆,轻轻靠进沙发背:“信的话,流风王们来讲个故事。”
说完这句话,他看着流风王的眼睛。
一阵闷雷滚过,窗外雨下得更密了些,围着房子一周哗哗的全是雨点的声音,流风王站起身关掉电视,给自己倒了杯茶重新坐到他边上。
“要听?”看流风王坐定,他问。
流风王点点头。
刘逸笑笑。端着杯子轻呷了一口,他想了想,然后慢慢给流风王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男孩在城里读书,有一天收到家乡长辈来的信,说家里有急事,一定要让他回去。男孩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就急急忙忙收拾行李回家了。
到家后,却发觉不太对劲。
男孩的家在北方山区一个小镇上,从市区到镇子,公路大约要走三个多小时。镇子人口不多,但地方比较大,平时住户没太多往来,就算是一大家子的,也就到秋收时候或者喜庆婚丧才一起聚聚。而这天到家,男孩却发现自己上到太爷爷辈的,下至还在襁褓里的小侄子,都聚集在了自己的家里。
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的,宰牲口的宰牲口,下厨的下厨,家外头那片空地摆满了桌子,看上去像是要摆宴席。
可是那天并不是什么节庆日子,更不要提婚丧喜事了。
没多久男孩被叫去了祖屋。
祖屋是长辈训话、交代事情的地方,男孩家祖上是道光年的大官,几代传下来的规矩,对这方面尤其看重。进了祖屋,男孩被告之之所以叫他回来,其实是为了一桩好亲事。
镇里把当地人定下的,门当户对又在相书上测下来姻缘线极好的亲,叫好亲事。本想先同男孩商量下,再挑个好日子有准有备地把这事给办下来,可是对方姑娘家早选定了这一天,几次游说坚决不肯改,所以只能把他从学校急召回来。
男孩听完后很生气。一面为家人因为这种事千里迢迢把他叫回来而愤怒,一面为自己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最后还得面对这么可笑的婚姻而悲哀。
但既然已经回来了,也就没有办法了。好亲事一般很难定,而且非大族还不给定,这是种有地位的人才配沿袭的习俗。而一旦定下来了,那就是祖训,即使两个配亲的人根本不认识,或者根本八字不和,还得进行,这是规矩。所以男孩在回到老家后的当天夜里,被众亲戚挨个训了话,说了理,之后梳洗整齐哭笑不得地被推进了婚宴的礼堂。
礼堂布置得很热闹喜气,大片的红色,悬着的挂着的,飘着的荡着的,像一屋子翻腾的火浪。只是满屋子的人都是沉默的,不比以往参加婚宴时所看到的那种嘈嘈杂杂的热闹,这里没有满屋子争抢着喜糖的小孩,没有满屋子笑闹拼酒的醉鬼,没有唧唧咕咕互相调笑的三姑六婆……有的只是一屋子表情肃然的人。一身簇新严谨的打扮,不管男女老少,他们看上去比男孩这个新郎倌看上去还要紧张,团团围坐在高高挂着的红灯笼下,一张张脸看上去有点异样的苍白。
男孩从没想过,这么热闹张扬的一种颜色,在一些时候,一些地方,会变得那么让人寒冷的。
他感到有点困惑。
而这种困惑一直持续到新娘的进入。
新娘是被两名喜娘搀扶着走进来的。
老旧的传统沿袭着老旧的婚姻习俗,她头顶着块鲜红的喜帕,身上一件绣花中式对襟袄子,打扮得像个戏子。袄子是鲜红色的,上头黄澄澄几团金线绣的花样看上去有点刺眼,下身那条水红色百折裙穿着有点嫌长,一路走,一路在地上拖来拖去。
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边上唢呐和锣鼓奏得很卖力,似乎憋足了劲想把整个地方那些看不见的沉闷给打破,可是结果反而让人觉着怪异。就像周围那些一浪又一浪的红颜色一样,热闹这东西,放错了地方,其实比安静更容易让人觉得冰冷和干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