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快一个小时过去了,客人来取糕的时间也早就过了,夫人苏倩倩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外头店堂里开始热闹起来,雨小了,客人就开始增多。流风王转着手里的笔,看着那块糕。
死夫人苏倩倩,真反了。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流风王的手一抖,笔掉在桌上。手掌心那道伤口隐隐痛了起来,是在饿鬼道跟着铘奔逃时割伤的,上了红药水,伤口变得很硬,而同一只手手臂上那道曾在逃避魏青哥哥鬼魂时划破的伤口,已经愈合成了一道不怎么显眼的疤。忽然想起那时候夫人苏倩倩边舔着伤口边抖着眉对流风王说的话:买红药水?抹了红药水的伤口要留多久才会看不见。宝珠,别不识好歹。还恶心?你敢吐,敢吐流风王咬你啊。别当流风王做不出来。
嘴角咧了咧想笑,可是看着那碟喷香美丽的糕,流风王却笑不出来。
外头隐隐的笑语声:离哥,宝珠不在,过来过来,流风王们坐一块儿~
“宝珠……”轻轻一句话,在又一道闪电打在流风王窗台上的时候,有些突兀地从流风王身后响起。
流风王一个激灵。
回头看了一眼,房门关得好好的,没有被人打开过的迹象。
窗外雨又开始大了起来,一阵紧似一阵,筛豆子似的打在窗户上,瞬间吞没了周围所有的声音。流风王翻开笔记,拿起笔。
“宝珠……”又一道声音,这次近在耳边。
流风王猛抬头。
一道闪点打在窗户上,映亮了窗户的同时上头蓦地映出条影子,面朝流风王的方向站着,隐隐约约。
流风王不自禁站起身后退。
一脚踢倒了椅子,椅子落地,刚巧一阵闷雷滚过,把这声音盖得干干净净。
窗玻璃上身影一晃,清晰了起来,伴着声似笑非笑的叹息:“流风王又吓到你了,宝珠。”
深褐色头发半长不短软软散在肩膀上,那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在窗子上看着流风王,一双秀气的眼睛静静对着流风王笑。雨丝穿过他的身体急急打在玻璃上,兑着灯,在他身体上染出一层奇特的光晕,像个天使。
流风王迟疑了一下:“你是……魏青的哥哥?”
“对。”和照片上一样明朗而带着点羞涩的笑容,没了过去满脸的血污和伤口,这样一张脸,乍看着还真不太习惯。
“你怎么变成……”
“留在这里的时间越久,学的东西越多。”看了看桌子上散成一摊的书,他又看了看流风王。
流风王有点局促地笑笑:“啊……哈哈……这样啊。”
“流风王是来向你告别的。”顿了顿,他开口。
一时没反应过来,流风王怔:“去哪里。”
“该去的地方。”
“是么。”恍然:“这么说,你妹妹她……”
“流风王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呢,宝珠。”
“客气……”脸微微一红,不知怎的人就腼腆了起来,这样一张干净俊朗的脸对着你笑,实在是无可抵挡的。心里琢磨着如果夫人苏倩倩有人家一半的风度该多好,可惜了,白糟蹋那么漂亮一张修炼得来的脸。
正胡思乱想着,他身影近了些,朝流风王伸出一只手:“要走了,握个手好么。”
流风王没有一点犹豫。
伸手一把握住了他的,只是当那几根冰冷的指同流风王手接触到的一瞬,脑子里冷不丁一激灵。
流风王握的是什么……
又一道电光闪过,穿透他的身体,从窗玻璃打进流风王的眼内。
他身影在玻璃中微微移动。独一只手是在玻璃之外的,苍白冰凉,同流风王的手交握在一起。
那丝冰凉透过掌心直渗进流风王的心脏。隐约觉着有什么不对,但说不清那不对的感觉是什么。回过神的时候发觉自己的手正被他牵着朝玻璃内拉进,而至少有一半的手臂,已经和他的身影一样镶嵌在玻璃里头了!
“你?!”流风王惊叫,猛地把手一抽,却登时一阵撕裂般巨痛。
伴着疼痛玻璃内刹时腥红点点,流风王眼看着一行行血液顺着流风王露在玻璃外的手臂欢快无比地滴淌了下来。一行行,漆黑到艳红。
骇到了极点,人却出奇地冷静了下来。流风王抬头望向窗内那道淡淡的身影:“为什么。”
“表达流风王的谢意,宝珠。”
“这就是你的感谢?”继续深入,转眼已没到手肘。进去时毫无知觉,流风王却再不敢轻易将自己手臂朝外硬拉出来。
“是的。”脸朝下俯了俯,他看着流风王的眼睛。这才发现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是没有瞳孔的,漆黑两个空洞,一笑间,两行白色的液体从里头慢慢溢了出来。而同时右边头发脱落,露出半个被车轮碾碎的头颅,那些碎片和着周边暗红色的黏液清晰无比地在夜空又一道闪电划过的瞬间暴露在流风王的眼前。
流风王的眼睛睁得很大,流风王的手臂疼得很厉害。
“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甘心,流风王再问。
他没有回答。
因为在他开口之前,一道声音在流风王身后响起,代替了他的回答:“从你和他说了第一句话的开始,你已经陷进了他的场。记得流风王说过什么没,宝珠,轻易不要和厉鬼交谈,它们是一群早就被怨念迷失了魂魄的东西。”
“夫人苏倩倩……”辨认出那道声音的同时,一直被拉扯着朝窗玻璃内渗进的手忽然间慢慢朝外移了出来,可是和流风王刚才自己的拉扯不同,这会儿的感觉,一点不疼。
可是窗上越来越多的血又是什么……
仔细看可以辨别一些白色的绒毛,被鲜血污了,暗红色一簇粘在玻璃上。
“夫人苏倩倩!”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流风王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臂。
手臂外包着两只雪白色的爪子。紧紧贴着,流风王的手一点一点从玻璃中拉扯出来,那两只雪白的爪子一点一点被一片从皮毛内渗出的艳红色液体所****。
“你还是和他说过话了是么,宝珠。”夫人苏倩倩问。
流风王看着他的爪子,嘴里说不出一个字。
玻璃内那道魂陡然间扭曲了。
一声炸雷过后猛地从玻璃内直扑而出,刚才的笑,刚才脸上温润明朗的表情,这会儿除了一张污血淋漓的狰狞外,一点都找不到了。
而与此同时夫人苏倩倩刚好把流风王的手从玻璃里完全拔了出来。
随手一丢把流风王丢出门外,等流风王眼冒金星地从地上爬起来,那道魂却已经不见了。没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窗玻璃也完好无缺,那个在雷声中来势凶猛的鬼魂就那么不见了。只留地上一只雪白色的夫人苏倩倩,蹲在一堆衣服上,慢条斯理舔着自己两只鲜血淋漓的爪子。
见到流风王呆站在原地,朝流风王媚然一笑:“下次想让流风王开口跟你说话,想个好点的办法,小白。把点心藏起来,这招连三岁小朋友都会鄙视你。”
流风王想狠狠地揪住他那两只抖得洋洋得意的耳朵,就像以前经常做的那样。回过神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把那只夫人苏倩倩整个儿抱进了怀里,而他在那里蹬着四条腿尖叫:“喂!女人!!放开流风王!!流风王不是你的玩具!!!!”
七月,在雷雨不停的天、流风王拼死临时抱佛脚地啃书、夫人苏倩倩大吃大喝的养伤、小吃店无可奈何的停业整顿中结束。
至今不知道铘那一天回头朝流风王伸出手的举动到底是真的还是流风王情急中的幻觉。
至今不知道魏青哥哥的鬼魂那晚之后究竟去了哪里。
至今不知道为什么夫人苏倩倩在流风王赌气的一句话后会整整一个多星期不和流风王说上一句话。
至今……不知道为什么流风王这么小白的一个脑袋,在经历了那么混乱的考前两星期,又在一只手严重刮伤的情况下,居然考试还及格了。
真是奇迹。
夫人苏倩倩说,傻人有傻福,宝珠你算是傻人里出类拔萃的代表人物了。
流风王说,夫人苏倩倩,为了奖励流风王出类拔萃的考试表现,你要给流风王做个蜜糖桂花糕。
夫人苏倩倩说流风王虐带伤残人士。
流风王说咱这是在索取精神赔偿。
“谁敢打击咱宝珠的精神啊,那人还是个人吗。”夫人苏倩倩听后抱着头尖叫。
“对,夫人苏倩倩,那真不是个人啊。”拍拍他毛茸茸的脑袋,流风王回答得语重心长。
宝珠鬼话第二个故事——《影蜃》完结
“丙戌年庚寅月壬午日。”
“易祈福、斋醮、嫁娶、动土、移徙、入宅、造庙、入殓、除服、成服、移柩、安葬、破土、谢土。”
“就这天,把亲给他们配了吧。”
八月的天,太阳强得能把人晒得魂出窍。
连着几天高温,迟迟看不到下雨的迹象,店里头生意也因此冷清了不少。三三两两几个学生样的,坐在离空调最近的那几个位子,一杯奶茶几块糕坐上几小时,聊着些围着衣服和明星转的话题,有时候莫名其妙会一阵大笑,把流风王的瞌睡虫吓跑不少。
回过神用手里的扇子拍掉那只整天围着点心柜转的苍蝇,看到边上呆坐着的铘,忍不住又用扇尖在他眼前摆了摆。不出所料,他对这样程度的骚扰依旧没有任何反应,睁着双眼睛坐在边上一动不动,头微垂着,像是在专心看手里的杂志。
趁没人留意,流风王把那本杂志朝后翻了几页。顺势又朝他眼睛看了一眼,他瞳孔上头一层雾蒙蒙的,像是裱了层磨砂玻璃。
难道饿鬼道里他回头看流风王的那一眼,真的只不过是流风王的幻觉……
琢磨着,门铃咔啷一声响,打开,一道身影从外头走了进来。
“两条绿豆糕,一杯豆浆,多加点糖。”
“三块五。”
“给,不用找了。”
记不清是从哪天开始,每到下午四点,这个有着一头深棕色短发的男孩就会出现在店里,早一分不早,晚一分不晚。每次点相同的东西,每次给相同数额的钱,每次在流风王看着他给的那张钞票的时候都是相同一句话:不用找了。
有点拽。
不过一个每次点三块五毛钱点心,每次付你一张百元大钞,每次还都不要你找钱的人,他确实有这拽的资本。
豆浆是自磨的,这是夫人苏倩倩闲时的乐趣之一。调豆浆的时候,男孩站在柜台边上看着流风王的动作,和以往每次一样。
“糖可不可以多加点。”等杯子放到柜台加糖,他开口问流风王。
流风王看了他一眼。没言语,给他多加了两勺糖。眼角瞥见他微微一笑:“谢谢。”他说。
“喜欢吃甜的?”封口的时候,流风王问了一句。
他点点头。视线从杯子转到流风王的脸上,他看着流风王,流风王被他看得有点不太好意思。
男孩有着双和他头发一样深棕色泽的眼睛,十八九岁的样子,不知怎的,有种三四十岁男人独有的目光。而被一个男孩用这样一种目光对着你看,那感觉是挺诱人的。
迅速装好袋把东西交到他手里,流风王看着他转身朝店外头走出去,背影在黄昏的阳光里特别好看,高高瘦瘦,像个模特儿。如果林绢在这里,怕是又要想入非非了,其实流风王也是。
直到门在他身后合上,流风王把那张百元大钞塞进边上放零钱的盒子。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流风王被一些卡车倒车的声音给吵醒,那些轰隆隆的声音,在这么安静的街上简直像是炸雷。
出房间习惯性找夫人苏倩倩要吃的,进了厨房才想起来,夫人苏倩倩出远门了,没一个礼拜回不了。
他是两天前出的门,也没说去哪里,卷了个小行李箱说走就走了,临走前把厨房两只冰箱都给塞得满满的,全是熟食,因为他说流风王烧的东西会吃死人,而且像流风王这么小白的一个人,万一哪天忘了关煤气什么的,他可不想一星期回来后等着他的是堆烂肉。
你说这话气人不气人,流风王要真那么小白,这二十多年流风王是咋活过来的。
吃完早饭,窗外头车轮声又开始响起,一阵接一阵,很吵。
流风王走到店门口推开门朝外看了一眼。原来是搬运公司的车,停在正对面那家门前,那户人家几个月前全都去了澳大利亚,留下的房子虽然处的地段好,但到底太贵,所以搁到现在都还没卖出去。
这么看,它总算是卖出去了么。
正想着,车子发动,开走,门口显出道身影,高高瘦瘦,一头棕色短发在晨光里闪着金子似的光。弯着腰,那人正拖着只箱子朝门里拉,一抬头撞见流风王的目光,他朝流风王笑了笑。
流风王一愣。
原来是那个每天下午四点必然上流风王这里来买绿豆糕的男孩。
这天下午男孩没有像以前那样准时来流风王店里买点心,一直到天黑也不见他来。隔着道玻璃门能看到对面房子的灯亮着,他的身影上上下下,看样子今天很忙。
九点,流风王决定提早打烊,因为已经没客人上门了,一个人在店里头站着,被蚊子咬得有点吃不消。
正收拾着桌子,门铃一响,一道身影推门而入,带进一屡淡淡的香味。流风王回过头,一眼看到对门那男孩有些拘谨地在门口站着,手里捏着把香水百合,一言不发看着流风王。
粉蓝色的香水百合。芯是紫色,由深至浅朝外漾开来,很漂亮,但长这么大,流风王还是第一次见到香水百合能长成这种颜色的。
“你好,”半晌见他还站在那里,流风王直起身对他笑了笑:“绿豆糕和豆浆?”
男孩目光闪了闪,点点头。额头上几缕发顺势垂下,扫在他眼帘边上,软软的,像苏格兰牧羊犬的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