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瑟瑟叠韵绕碧树2
“还好。”柳冠绝虚弱地回应一个微笑,尽量让自己不要被疼痛牵制。稍微动了动,她侧目,见站在床尾处的花弄影,绷紧了脸,不见了平日笑容。
料想是在担心她了。今日要不是他及时出手,脖颈岂止留下一道伤痕那般简单,想必,早就人头落地了吧。
想到此,她抬头,却牵动了伤处,一阵拉痛,令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柳小姐,少安毋躁。”身后的大夫不知她心思,以为她害怕,随口安慰。
她便止了动作,不过目光依旧投向花弄影,勉强露出笑容,“花大哥,别担心……”
瞧她苍白的笑容,花弄影沉默,上前,坐在床沿,拂开她垂落额间的发,伸出一手,扶住她的肩,举止轻缓地将她的头慢慢移到自己的胸前,环住了她的肩头,另一只手,则覆在她垂落身侧的手背上。
她知是无声的安慰,垂目敛眼,乖顺地将他依偎,何人见了,都当她是将他视为安全避风港。
只有她自己知道,他暖热的怀抱依旧驱逐不了她心头的不安,他的手与她交握,仍然,激不起她的心跳怦然。
他是她未来的夫婿啊,即便是彼此相敬如宾,至少要做到有情有义,为何,相触之间,心头没有半点涟漪?
眼神迷蒙了下去,一片茫然,所幸,不得人见。
鲜血从展墨鹰口中喷出,溅在被褥上,触目惊心。
展玄鹰收掌,长吁了一口气,睁开眼,这才将身前的展墨鹰缓缓放倒在床,顺手扯下旁边的幔布,擦去他唇边残留的血迹。
“可恶,我只差一点,就成功了。”展墨鹰恨恨地开口,每说一句,都要喘息片刻。
——根本就是咎由自取。见展墨鹰一脸不甘心的模样,展玄鹰在心底冷笑。不过想了想,还是好心地倒了一杯茶,喂他喝下后,平静地开口道:“三哥,我劝你暂且一避。”
展墨鹰偏过头,瞪他。
不理会展墨鹰愤恨的表情,展玄鹰摇摇头,“探花手的威力你也见识了,你要与花弄影正面来个硬碰硬?”不在乎展墨鹰涨红的脸,他嗤笑,“三哥,还是省省吧。”
“难道你的法子就管用?”哪能受得了他的嘲弄,展墨鹰半支起身子,冲他吼道。
“要完成任务,咱们兄弟,各显神通。”展玄鹰耸耸肩,扫了展墨鹰一眼,“但三哥,还请你不要意气用事,坏了事,对谁都没有好处。”
“你——”
“你的伤势不轻,没十天半月,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展玄鹰再次打断他的话,凑近他的脸,揶揄地开口,“难道万花阁没派人追查?要是这段时间遇见花弄影,三哥,你差点害死了柳冠绝,你说,他会怎么对你?”
语毕,见展墨鹰骤然刷白下去的脸,他心情甚好,径直走出客栈房门,见迎面而来的小二,抛了碎银给他,揽住小二的肩,贴近他耳朵开口嘱咐:“里面的爷得了急病,三五天下不了床。有什么好吃好喝养身的,日日送去,千万不要怠慢。等我回来,再有打赏,去——”
松开眉开眼笑的小二,任他小跑步过去,展玄鹰长长伸了个懒腰,走了几步,抬眼望天,漆黑的天幕之上,是一轮皓月。
满月了呢……
不平常的惊醒,一半疼痛,一半心悸,说不清缘由。
耳边有热气吹呵,黑暗中,依稀见一人蹲坐在床头。那日被袭击的恐惧排山倒海般而来,柳冠绝一个激灵,翻身坐起,差点失声叫喊。
“柳小姐……”
幸而,一声呼唤,怔住了她,微愣之后,她压低声音,试探性地开口问道:“是你?”
比她声音更低的笑,肆意随性,令她能够想象他此刻的表情,一时间,脸微热了起来。
“柳小姐以为是谁?”
她还在赧然,不提防,自己的手已被抓起,仅一瞬,掌心已热烫了数分。
实在太逾矩,她想抽回,他却不许。
“展玄鹰……”她急,恼叫道,有些惊怒他的得寸进尺。
“别动。”他却还是笑,相较于她的手足无措,他倒回答得轻松无畏,“我瞧瞧你的伤势。”
听他如此说,她一时倒忘了挣扎,任他拉了过去,才愣愣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
“京城嘛,消息都传得快些。”他似不经意地开口,将她拉出了床幔,借着月光,脸色苍白没有血色,乌发散在肩后,将脖颈处的裹伤的白布半遮半掩。他抬眼望她一眼,见她表情怔忡,“特别是冠云坊的事,更没道理遗漏。”
“那他们,怎么说?”嘴皮动了动,半跪在床沿,她嗫嚅道。
“嗯……”展玄鹰瞅瞅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一时兴起,皱起眉头考虑了一会儿,“听说是冠云坊的货卖黑价,买家怒急,便雇了杀手,将气撒到你头上了。”
“你骗人!”本来想笑,又竭力忍住,柳冠绝故意瞪他,难为他居然编出这个理由。
“那,还有什么理由?”展玄鹰挠挠头,一脸疑惑,反问她。
“因为……”她下意识地接话,说了两个字,又停住,发觉自己又被他下了套。受伤的原因,花大哥没告诉她,她岂会知道?反正,肯定不会与冠云坊的买卖有关。
“罢了,不说这个。”她放弃,不想再绕下去,侧了身,未被他拽住的另一只手,开始在床铺上细细摸索。
“找什么呢?”听见声响,展玄鹰好奇地问她。
“东西。”她随口回答他,手在枕下触到软软的荷包,拉出来,取出内中之物,塞到他手中,仰起脸,一脸希冀,“能再吹一遍吗?”
展玄鹰被她的前言后语给弄得迷糊,直到她托着他的手,送到眼前让他看了个仔细,跳得稳健的心,蓦然一动,令他防不胜防。
发黄的柳叶片,干燥到起了卷儿,难为她收藏得这么仔细,保存得完好无缺。
只是随性,她,怎么就如此搁在了心间?
“再吹一遍,好吗?”柳冠绝再问了一遍,不察展玄鹰的心思。
她的请求,令展玄鹰暂时恍惚的心神收敛,他望着一脸企盼的柳冠绝,微微一笑,点头道:“好啊。”
闻言,柳冠绝心喜,嘴角微翘,露出了笑意。
“不过,你是要我在此吹吗?恐是不妥。”她毫无防备的笑容,没来由的,令他突地心烦。
他这一提醒,柳冠绝倒是想起确有不妥。万一叫下人听见,被堵在房中,到时候进退不得,有多尴尬?
“不如,我带你出去,寻了安静之处,慢慢欣赏,如何?”展玄鹰缓缓开口,黑暗中,黝瞳隐隐有簇火苗跃动。
“出去?”柳冠绝有些犹豫,低头,玩弄自己的手指,似在考虑。
展玄鹰松开她的手,作势起身向前走,“三更半夜,你一个姑娘家,要传了出去——哎,我看还是算了吧。”
说这话的时候,五指慢慢合拢,掌心的柳叶几不可闻地听见一声碎响,化作叶末从指尖滑落。
他给她机会,若她拒绝,这一次,他便作罢。
“不不不——”见他要走,柳冠绝一时心急,跳下床来,紧随他身后,等他回头,她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定般回答,“我跟你去,只一会儿,应该没什么关系的。”
她想自己真是疯了,活了十数载,不曾这么放肆过。
“你确定?”他盯着她,“孤男寡女,落人口实,对你的闺誉,始终不好。”
柳冠绝的脸蛋微微一红,辩解道:“我只是想再听听哨音,展玄鹰,只要不被人看见就好。”
话出口,她才觉暧昧,正想解释,岂料身子一轻,感觉自己被拎上半空。低头一望,整个人已经离地,被展玄鹰环抱着越过了墙檐。
发丝飞扬,她咋舌,目瞪口呆,忘了动作,只觉头晕目眩。
“抱紧些,待会摔了下去,可别怪我。”忙里偷闲,展玄鹰低头瞧她,拉了她一只手揽住自己的腰,半真半假地吓她。
她是当真被吓住,双手当即自发死命搂住他,闭上眼睛,僵硬不敢动弹。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感觉耳边的风声停止,她试探性地将脚尖点了点,悬空没有着地,身子却重心不稳地晃荡了一下。
“好了,睁开眼。”
还不知身在何处,耳旁,已传来展玄鹰的声音。
“不。”拿不准虚实,她当下拒绝,眼闭得更紧,怕不小心张了眼,看到更加可怕的情景。
“要么你睁眼,要么我放手。”见她锁眉闭眼怕极的模样,展玄鹰好笑,压低了嗓音,半是恐吓半是威胁,“你可以选择,我数三下。一、二……”
身子蓦地一沉,感觉展玄鹰真要放手,被他吓住,柳冠绝失声尖叫,蓦然睁眼,反手紧紧抱住他的胳膊。
“早睁眼不就没事了?”
可恨始作俑者不知反省,还大咧咧地埋怨,柳冠绝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确定自己抓牢安全无虞之后,放眼望去,这才见二人居然落在一株茂密的参天古木的粗壮枝干之上。
怪不得之前自己没有实在的踩实之感呢,原是挨着坐定的展玄鹰,双脚悬空……
想到此,她才注意到二人之间过分亲昵的举止,忙悄悄从旁挪了挪,想要拉开彼此间的距离。
“小心一点。”瞧见了她摇摇欲坠的小动作,展玄鹰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慢条斯理道,“这么高摔下去,缺脖子少腿,很难看的。”感觉蠢蠢欲动的她止了动作,他笑,抬眼,举手摘下近旁的一枚树叶,含在唇间,转头向她,抿唇,一声长哨乍响,在夜空中传开去,空旷清朗。
熟悉的哨音,又与那日微有不同,柳冠绝听得入迷,仰面看他,好奇那一片薄薄的树叶,为何在他口中,便能奏出那般悦耳的声调。
“好听吗?”满足了她小小的愿望,一曲终了,展玄鹰低头,见她一副专注听得入迷的模样,心弦一动,顿时察觉,即刻沉淀,悄然隐去。
“嗯,好听。”她不觉自己的失态,痴迷地点点头,忘记了脖颈处的伤,这一扯动,疼痛起来,不由得皱脸,忙停下,吸气舒缓。待好受了些,这才抬眼,却意外发现展玄鹰的眼神有些异样。
当他好奇自己的伤势,她摸了摸后颈,想起当时的情景,有些后怕。回想要是当时不是替冰儿去拾那方手帕,脑袋恐怕早就从脖子上搬了家。
算了,这等晦气的事,不想也罢。心思又回到自己在意的事上,她指指展玄鹰手中的树叶,问他:“吹得这么好,可有什么诀窍?”
展玄鹰瞧她一眼,“小时候开始练的,没什么诀窍,熟能生巧而已。”顿了顿,他找了一个更能令她理解的类比,“就像你不需练习,刺绣功夫也能炉火纯青。”
“是吗?芽”如此一说,柳冠绝兴致勃勃起来,顺手也摘了一片树叶,含在唇间,憋气用力吹,出来的,却是不成调的闷声。
“不对。”展玄鹰摇头,手从她背后绕过,搭在她捏着树叶的手指上,“吐气的时候同时要吸气,一放一收,吐气稍长,吸气短促,收放得当,才相得益彰。”
她细听他教授的吹法,感觉被他碰触的手指滚烫一片,耳根也是热热的,连拂动的发丝,都被这热度攀升了去,一直到发根,蔓延开去,头皮酥麻。
“喏,你试试。”示范完毕,展玄鹰示意她来。
她紧张得不知所措,又怕叫他看出了端倪,犹豫片刻,深吸了一口气,照他的样子吹树叶,这一次,音调清凉了些,虽然调子时断时续,已比先前好了数分。
“不错啊。”如此聪慧,难怪花弄影会选她——一想到这个不愉快的事实,展玄鹰的眸色不由得深黑了下去,睨了柳冠绝一眼,见她侧面对他,瞅不见他的神色,自然,他也不知她此刻的表情。
状似不经意地环视四周,郊野寂静无人,正是大好机会,若是此刻下手掳走她——
此念一出,他缓缓地朝柳冠绝的背后作刀手,正待一掌劈下——
“对了……”她却在此刻开了口,“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料不到她有此一问,急速落下的手在距离她后颈寸距处停下,犹豫不前,随她转头,迅速收回,背在身后。
“无碍。”他料不到自己竟会就势附和她,一时觉得别扭起来,特别是瞥到她微红的脸颊,如芙蓉羞开,令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流连。
太诡异了,后背一阵发凉,尽是不安。这股子不安的感觉,令他火烧火燎地难受,坐立难安。
“只怕还是疼吧。”她的视线,飘移过来,目光中尽是关切,“救人救急,可到底,还是要提防些好。”
听她说自己救人,展玄鹰几乎想要大笑。她不知道,他受命来京城,最主要的目标,就是她。
义父的命令,他的义兄弟们处心积虑要将她杀之而后快,他选了另一种方式,原意,是趁她毫无戒心将她悄悄掳走,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她消失,让花弄影永远都找不到她,不知道她在哪里。
计划达成了一半,而且,很快就要成功,可是,该死的,他居然犹豫起来。
那样的心绪,可是叫于心不忍?
还理不清头绪,柔顺的发被夜风再度轻掬,滑过他的面庞,他一个激灵,竟忘了身处树干,蓦地站起,脚下打滑,从旁倒去。
与此同时,一声惊叫,眼见柳冠绝被他连累,翻身朝后跌了下去。
一次绝好的意外,归咎于人祸,他完全可以袖手旁观置之不理,可是——
瞳孔映出她容颜惊惧,目光依旧是锁定他,电光火石之间,他低咒一声,凌空翻转,腿弯勾住树干,长臂舒展,捞住柳冠绝下坠的身子。
绝处逢生,柳冠绝不敢再动,赖他将自己缓缓地提上去坐定,身子还在颤抖不已。
瞧她面如土色,料是被骇着,他想不在意,可惜完全做不到,待觉察到不对劲之时,行动背叛了意识,他居然对她开口言道:“喂,我给你做样东西好不好?”
粗声粗气,显然不是经常扮演安慰的角色,不过还是感激他此时的安慰,柳冠绝面向他,轻轻点了点头。
话都说到这分上,不做就是言而无信了。眼中一丝懊恼,展玄鹰端坐了身子,拔出腰间所佩短剑,砍下近旁的一段拇指粗细的树枝,削去外皮,想了想,用剑尖仔细地雕刻起来。
见他专注的模样,浓黑的眉不间或地皱弄几下,偶尔撇撇嘴,停下似乎思索什么,而后又埋头继续雕琢,仿佛在完成什么精细的活儿。柳冠绝一时好奇,探头过去张望,他侧身缩手,瞪她一眼,她又讪讪地坐回远处,时不时地扫他一眼。
“大功告成!”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她是等得昏昏欲睡了,又被展玄鹰的一声大叫吓醒,幸好这次及时抱紧了身边的树干,才挽救了再度掉下去的命运。
柳冠绝揉揉眼睛,睡眼惺忪间,望展玄鹰递到自己的面前的东西。
是一只展翅高飞的鹰,姿态凶狠,表情到位。可惜,雕刻者的手法还不到家,以至于整只鹰的棱角不甚分明,羽毛的雕琢也是稀稀拉拉。
“不许笑!”大概也知自己功底,展玄鹰低声恐吓,很不期待她揶揄的表情。
“没有没有……”她连连摆手,自他手中接过,合上双手,捧到胸前,小心翼翼抬头望展玄鹰,眉开眼笑,“谢谢你,我会好好收藏的。”
他狐疑地看她,似乎在考虑她话语有几多真实。
“真的真的,我可以立誓。”怕他不信,她认真起来,举手正要起誓,却被展玄鹰压住了手。
“柳小姐,别开玩笑。”不知为何,他脸色阴沉下去,没什么好口气地对她道,“稍微过些时日,你再想自己要不要立这誓吧。”
她不太理解他话中的含义,不过瞧他不甚乐意,也不再坚持。
过了一会儿,瞌睡虫开始捣蛋,她犯困,打了个哈欠,睡意绵绵。上下眼皮眼看就要粘上,她用力甩甩头,竭力要自己保持清醒。
“喂——”见她渴睡的样子,展玄鹰拿胳膊肘碰碰她,“困了我送你回去。”
“不……”她咕哝,“过一会儿……我还想……”
“什么?”后面的话越来越模糊,他侧耳凑近她些,想要听清楚。
她下巴一点,刚好搭在他肩上,头就势一歪,倒在他肩头,正式进入梦乡。
展玄鹰不敢置信地瞪着她酣睡的容颜,难为她这么毫无心机地信赖他。肩头动了动,想要摆脱这个包袱,她却咕哝一声,头自发跟过来,结果身子险险地摇晃,睡梦者不察,他倒是收手及时将她揽住,放弃对抗,任她暂时将自己当枕头。
睡得正好,她唇边露出一抹笑意,而他,则眼神复杂地定定地望她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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