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锦调相思引彷徨
“竟有此事?”
冠云坊内,在听了冰儿绘声绘色的描述之后,坊主柳云连细细询问一旁安静坐着的女儿,“冠绝,你——”
仿佛早就料到了他要说什么,柳冠绝轻轻摇了摇头,“女儿没事,爹爹不要担心。”
听闻爱女如此回答,柳云连锁紧的眉头终于松开,转头看向另一侧的斯文男子,脸上有了笑容,“弄影,冠绝安然无恙,多亏了你。”
“柳伯父何须客气,冠绝与我既有婚约,照顾她,理所当然。”花弄影颔首,微微笑道。
“见你对她眷顾,我也就放心了。”柳云连捋了捋胡须,“冠绝的娘亲去得早,我就她一个宝贝女儿,许配给你有了好的归属,如此以来,即便是百年之后归去,也能对她娘亲有个交代。”
“爹——”柳冠绝站起来,走到柳云连身后,握手成拳,轻捶他的双肩,似嗔似怪地开口,“休要再说此话,女儿听见,心里好不舒畅。”
“好好好……”柳云连笑起来,反手拍了拍柳冠绝的手,“爹开玩笑来着呢,还没看到你成亲,爹还放不下心。”顿了顿,他再瞥了花弄影一眼,咳了咳,“弄影,别怪柳伯父催促,冠绝快要年满十六,你俩的婚约——”
“我明白。”花弄影也不含糊,“此番前来,除了他事以外,若柳伯父不介意,我正要带冠绝上万花阁见我双亲。”
话虽说得含蓄,柳云连却能听出言下之意,不免喜上眉梢,“当然不介意,照我的意思,早就该成亲,你办完正事,带冠绝去就是。”说完,又回头望望女儿,“冠绝,上了万花阁,记得代爹问候。”
“女儿明白。”柳冠绝点头,垂下眼帘,一脸乖顺。
冰儿在旁听得真切,想着小姐即将有归属,且又是嫁去万花阁做阁主夫人,心中暗自高兴之余,欢欣地朝小姐望去,目光触及柳冠绝低侧向一旁过于淡然的脸,她忍不住怔了怔。
小姐她,为何看不出半点待嫁新娘的羞涩与喜悦呢?
庭院宽敞,染缸依次排列,各色布匹挂于高竿之上,随风拂动,七色绵绵。
近旁传来阵阵桂花淡香,舒畅宜人,柳冠绝偷偷从旁瞟去,不巧,正对上一双看自己的眼眸。
偷窥的心境被发现,她难免有些窘迫,忙匆匆别开了目光,佯装打量周遭的布匹。
“其实,今日救你的,并不完全是我。”
片刻后,温和的声音伴着桂花香气一同而来,语调缓缓,淡然地陈述一件事实。
眼前突然闪现出那双如漆的黑眸,柳冠绝脚下不由得一顿,立在原地。
“若不是他先我半步出手,冠绝,此刻你伤势断然不轻。”
耳边是花弄影的话语,她忽又想到那石磨砸下的生生力道,她无碍,那么——
心,居然无端疼了一下。
疼痛暂且拉回了她的思绪,柳冠绝立刻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想法不妥,明明是不认识的男子,如此牵挂,于情于礼,都背离了女子闺训。
“花大哥——”于是,她岔开话题,抬头望面前的花弄影,要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不再杂七杂八地想其他,“你这次来京城,准备待多久?”
印象中,第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十二,还是十三?记不太清楚了。反正只记得那一年,爹带着一名温和的少年到坊中,眉飞色舞地告知她还有一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回忆爹当年乐滋滋的模样,想必是对那少年相当满意。
后来才知道,那个看似儒雅有如读书人的花弄影,居然是万花阁的继任阁主。于是,她总算能了解爹的喜从何而来,又喜到何种程度了。
自从认识,一年几次,他要前来,每次数日到半月不等,几年下来,在他彬彬有礼的相处之间,她熟悉了他温和的笑脸、温和的语调,温和的性子,总是将他本人与传闻中的那个“云破月来”花弄影对不上号。
怕人生就是这样的吧,百闻不如一见,相见之后,发觉完全不是想象中的那个人。
她忍不住,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
很轻很轻,依旧没有逃过花弄影的耳朵,瞧了她一眼,见她神色怅惘,有些心不在焉,花弄影也装作没有在意,只是照着她的问话答了下去:“怕有些时日吧,这也好——”伸出手,执起她的素手,感觉她挣扎了一下,倒也没怎么抗拒,“正巧可以陪你,可好?”
柳冠绝凝视两人交握在一起手,覆住她手背的掌心温热,如同他不愠不火的性子。
她轻轻点头,算是默认了他的话。
他的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起伏,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对这样的提议,到底该喜,还是该有其他。
有点糟,至少,她心底,隐隐有这种感觉。
恍惚中,蓦然一个哆嗦,清醒了神志,睁眼看来,水汽袅袅,一片氤氲,周身浸在水中。
“小姐,我弄疼你了?”见她惊醒,正在为她搓背的冰儿缓和了动作,小心翼翼地探身询问。
柳冠绝摇摇头,向前动了动,展开双臂枕在木桶边沿,搁了下巴,半眯了眼,不多言语。
冰儿提起旁边的小桶,加了些热水,好奇地将摆在旁边花篮中的花瓣添入水中,顿时,周遭暗香浮动。
“好香。”冰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拿布巾蘸了水,一边擦洗柳冠绝的背,一边啧啧惊叹,“小姐,是夏莲的味儿呢。”
“哦。”柳冠绝应声,心思有些缥缈。
“真好。”没有察觉她情绪波动,冰儿还在自言自语,“小姐,等你以后嫁过去,喜欢什么花香就用什么,都是外间买不到的呢,花公子又这么疼你,冰儿想着就为小姐开心……我看啊——小姐?”
话还没说完,见柳冠绝毫无预兆地突然从水中站起,赤裸裸地跨出木桶,冰儿有些愕然,但也来不及细想,抓了一旁的罩衣上前为她披上,又撩了她湿漉漉的发,用丝带束了起来。
“冰儿,你想去万花阁吗?”猝不及防,柳冠绝转身,忽然抛给她一个问题。
“我——”冰儿本想说想去,见柳冠绝神色,话说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下去,小小声地开口,“小姐,你心里有事?”
莫不是被今日的变故惊吓,还没有恢复过来?
“我不确定。”柳冠绝穿上罩衣,任冰儿为自己打整,单手搁在自己胸口,“只是有些东西,堵在这里,让人心慌。”
冰儿迟疑了一下,“小姐,我听说,有些姑娘家,临出嫁前,不知夫家待自己如何,多少会有些惶惶不安。”说完了,头又摇得像波浪鼓似的,“不过呀,我看花公子对你挺好,你嫁过去,不会受委屈的。”
见冰儿紧张的样子,一副深怕她不信的样子,柳冠绝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脸。
总算看她露出了笑脸,冰儿舒了一口气,“那小姐,我先叫人收拾,天有些冷,你别出来,免得受凉。”
“好。”裸足踩在地面,是有些凉。柳冠绝任冰儿搀扶,坐上床,偎入温暖的被窝。
怕是真累了,一沾床沿,瞌睡便上来,眼皮上下打架就要合拢,昏昏欲睡。
迷糊间,听见了什么哨音,隐隐约约地传来,悠扬间,略显高亢。
“冰儿……”柳冠绝半睁开眼,睡意朦胧地问冰儿,“你听见了什么吗?”
冰儿摇头,“没有。”
柳冠绝有些疑惑,再侧耳聆听,果真,什么声音都没了。
“今日事儿多,小姐你早些睡,明日一醒,什么都好了。”冰儿拉过棉被为她盖上,掖好被角细声说道。
“嗯。”柳冠绝闭眼,模糊中,感觉冰儿唤人进来抬走了木桶,将一切收拾停当,而后关门离去,蹑手蹑脚,生怕惊扰了她。
小丫头,还真是贴心呢。
寂静中,之前听见的哨声又响起,音短急切,一声一声地传入耳中,扰人清梦,难以安睡。
绝对不是幻觉,瞌睡被片片击碎,饶是要睡,也难以静下心来。
凝神片刻,柳冠绝坐起身来,下床,循着声响,摸索中走到窗前,那哨音居然清晰可辨。
“谁?”她压低了声音开口。
无人回答,只是那哨音,由短转长,低缓了下来。
手把上窗棂,犹豫了片刻,她咬牙,用力推开了窗。
下弦月渺渺,依稀可见对面的墙檐之上,居然半坐着一个人。
夜半入室,鬼鬼祟祟,非奸即盗。
如此想,心一惊,退后几步,正要唤人,孰料那人忽地转头过来,哨声停顿,月光下,一双眼睛,与她的相撞。
仅仅一瞬,柳冠绝捂嘴,堵住自己的惊叫。
那双眼,仅见一次,却深深镌刻入她的脑海,无法忘怀。
——竟然是他!
说不上来为何,她的心,居然鼓鼓跳起来,与他远远相望,好不容易,才收拾了自己的失态,紧张地左右望了望,发现并无旁人,压低了声音,对那方轻喊:“你——”
只说了一个字,便无下文。尴尬间,发现自己对他一无所知,连话题,都不知从何开口。
眼前黑影一闪,片刻间,有人近前,落在她闺房的窗外,咫尺之隔,叫她将他看得好生清楚,紧张得几乎要忘记了呼吸。
高束的黑发,深刻的五官,此刻,正似笑非笑地看她,眉宇之间,是完全不同于花弄影的张狂不羁。
“你——”这样的对视,实在很难让她清楚自己要说些什么。舔舔唇,想要得体地收拾自己先前的失态,却耳尖地听见门外有细碎的脚步响起,一紧张,顾不得其他,她一把拽住面前人的臂膀,低叫:“进来!”
来人低头瞅了一眼她拉着自己臂膀的手,耸耸肩,也不抗拒,轻松一跃,便跳了进来。
“小姐,你还没睡吗?”
几乎是同时,门外响起了冰儿询问的声音。
“啊,风有些大,我关窗。”柳冠绝一边回答一边合上窗,声音适度地刚好令门外听见,“别进来了,我弄好了,你回去睡吧。”
“哦。”冰儿应声。
柳冠绝屏住呼吸,听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收回拉住来人的手,抹了抹额头,竟是一把****。
她皱起眉头,有些奇怪,心想即便是自己惊出了冷汗,也不至如此。正在奇怪,鼻尖嗅到腥味,她愣了愣,脑袋转了个弯,眼前浮现出午后出现的那一幕,赫然明白了什么,当即将来人推到窗前,借疏朗的月色,心悸地发现来人自左肩而下,衣袖上,尽是血迹。
“你受伤了!”她止不住叫起来,而后又压下声音,怕外人听见。如此血腥的场面是她以前未曾见过的,一时手足无措,对着血淋淋的胳膊,不知该如何处理才好。
“你、你干吗不去看大夫?”因为托着的缘故,自己手中也是一片暗红,想要放又不敢放,她僵硬地站着,丝毫不敢动作。
瞧她紧张兮兮的模样,来人似乎被逗乐,主动抽回手,没怎么在意地回答她:“小伤而已。”
柳冠绝瞪大了眼,“小伤?”
“对,小伤,没什么大不了。”来人很爽快地安慰她,并迅速搜索到房中的茶杯,大咧咧地倒了茶水,咕噜一口饮尽。
她拒绝想象大石磨砸在人身上的痛楚,想着他好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摸索着挪动了一步,固执地规劝:“你该去看看的,万一伤筋错骨,总是不好……”
“展玄鹰。”冷不丁,他冒出三个字。
“什么?”她有些摸不着头绪,不知他何故将话题突然跳到这上面。
“我说我叫展玄鹰。”来人却笑了起来,“柳小姐,免得日后你要报答,还不知救命恩人是谁。”
“不准笑!”恼恨他这般肆意,又怕他的笑声被人听见,一时心慌,少了顾忌,匆忙之间,柳冠绝伸手,并拢五指捂住展玄鹰的口。
笑声骤然沉闷下去,黑暗之中,漆黑的眼眸将她凝望,这般慑人,凉凉的掌心扫过他的唇角,赫然高热起来。
心跳怦然,一时之间,无所适从。断然不知,自己为何会有如此异样的感觉。
双目多有迷惘,正在揣摩自己的心思,竟见展玄鹰狡黠地一笑,虽心生提防,终究未来得及,便察觉出他在自己掌心重重烙下一吻。
脑中轰然一片,周身热气迅速攀升,对他如此莽撞的行为,她恼红了面庞。
愤然收手,从他左肩处侧滑而过,不经意之间,拍打到他的臂膀,隐约间,似乎听到他压抑的吸气声。
装作没听见,她摸黑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下,犹豫了一会儿,转过身,又走回展玄鹰身边。
仿佛对她的去而复返有些意外,展玄鹰扫了一眼低垂螓首看不清表情的柳冠绝,挑了挑眉,戏谑地开口:“柳小姐,我方才,可是轻薄了你呢。”
他低头瞧她,闪烁的目光中,一丝疑惑极快隐现——但凡大家闺秀,因他之前的轻佻举止,大抵都会退避三舍,这柳冠绝,是吓傻了还是呆了,似乎不以为意呢?
“你要再敢造次,我便送你去官府。”柳冠绝低声言道,捧起他的伤手,瞥了他一眼,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平日间刺绣,为防万一,备了些伤药在房中,或许你能用得上。”言说间,她移步朝内里走去。
展玄鹰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地追随半明半暗中她隐约的身影,依稀听得几声模糊的声响,而后,见她捧了一个锦盒走过来,顺手搁在窗台上,打开,取出一把金剪,抬眼,对他颔首,示意他俯下身子。
大抵猜到她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倒有了兴趣,顺从地照她的吩咐坐下,将伤手平放在窗台,不再动弹。
柳冠绝执起金剪,些微推开窗扇,借着月光,她将剪刃对准了袖口,专注地一点点地向上剪开,露出内里皮肉。
左臂上侧,一片血肉模糊,断断续续渗出的黑血,凝固在结痂的伤口处,触目惊心,血腥之气刺得人喉头发呕。
柳冠绝勉强忍住昏眩的感觉,放下金剪,从锦盒中拿出一个精致的药瓶,拔开木塞,凑近那处蜿蜒在展玄鹰臂膀处的狰狞伤口,细细抖下粉末,感觉手臂在轻微颤动,她忙吹气,缓解药粉触及伤口的疼痛。
“上等的帛绢呢,用来包扎,亏了许多。”见她无所谓地将旁边绣架上的一匹帛布撕成条状为自己包扎,展玄鹰啧啧出声惋惜。
冠云坊制衣名闻天下,出自柳冠绝之手的刺绣作品,千金难得。要是让人得知如此珍贵的布料居然被他糟蹋,恐怕会被人白眼唾弃吧?
如此想,更觉得好笑,他忍不住又笑起来。
“你笑什么?”正要在帛绢外打结,听他低沉的笑声,犹带几分愉悦,柳冠绝未免感到奇怪。明明伤重,还能如此怡神,奇怪的人,她倒真的摸不清他的想法。
展玄鹰止笑,见她瞪眼看他,他撇撇嘴,没什么正经地回答:“我在想,不知有没带够银两买这块帛绢。”
这人忒是贫嘴,故意惹她心烦。拽住帛绢尾端的手用力一拉,十指灵巧翻转,很用力地将布条结在一起,打了个死结。
毫不意外地再听见某人的吸气声,柳冠绝嘴角浮现淡隐的笑容,拍拍手,直起腰,收拾残局之余,不忘揶揄:“过往只知自己刺绣不错,看来这点手艺,用在别处,还派了些用场。”
“可见柳小姐很有天分。”望了望自己肩头的死结,展玄鹰客气赞美之后,站起身来,“饶是如此,我便不再打搅,就此告辞了。”
如此说,脚下行动,推开窗扇,看样子,是准备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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