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霓裳逐人入门来
“娘娘?”柳冠绝望着明妃的背影,惴惴不安地唤道。
呼吸渐渐平稳,明妃深吸了一口气,口鼻间,尽是海水咸湿的味道。
仍是贵妃的仪态,她优雅转过身来,望向柳冠绝,将手从背后伸出来,在她眼前摊开,“拿来。”
柳冠绝不解地望着她,不知她是何用意。
明妃却瞪她一眼,板起面孔,“大胆村妇,居然敢冒充冠云坊坊主,还不还我汗巾来,否则别怪本宫将你送了衙门。”
“娘娘……”柳冠绝轻声低唤,眼泪夺眶而出,抹去腮边泪水,她俯首,将那方汗巾捧起,哽咽地开口,“民妇知罪……谢娘娘大恩。”
明妃抽去柳冠绝手中的汗巾,转身快步朝门口走去,怕不小心,被她看见自己有些湿润的眼睛。走到门边,终是忍不住,停下来,背对着开口:“偶尔想起,也差人进宫来。你虽不是柳冠绝,手艺,到底不逊色于她,本宫——尚且将就。”
渔船随潮势向前,离海岸还有数尺,展玄鹰将裤脚挽起,跳入齐膝的海水中,把住船头,顺势向前一推,渔船顺水滑过去,待一波潮浪退后,稳稳当当地停在沙滩上。
“阿鹰,把式不错啊。”跟在后面的男人们陆续靠岸,笑嘻嘻地调侃站在船边的展玄鹰,“想你刚来的时候,连网都不会撒,现在倒是这几个爷们中最会打鱼的了。”
“老哥说笑了。”展玄鹰笑着,对这帮海上人家的爽直早就见惯。他从船中拖出网来,将还在蹦跳的鱼儿丢进渔筐,合上盖,拿扁担串上,挑上肩头,跟其他人一起,说说笑笑地朝村口走去。
“奇怪了,家里的怎么都不见了?”走出十几步,前头的男人停了脚,有些奇怪地开口。
一伙人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四处张望,这才发现平常习惯在村头海边补网打晒的女人们,此时竟然看不到一个人的身影。
“说不定,是找展家的学手艺还没回来。”展玄鹰身边的男人咧咧嘴,如是说。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学?也不至于都跑去了吧?”有人表示怀疑,还转头寻求展玄鹰的附和,“阿鹰,你说是不是?”
展玄鹰没有回答,在众人言说之时,他已飞快地将周遭扫视了一遍,发现了迥异于平常的地方。
偏远渔村,平日极少有外人前来,今日村头的软滩上,竟有大片整齐的脚印。
如此规整,足见训练有素,也断不可能是闲杂惯了的村民留下。
心突然向下一沉,右眼剧烈跳动起来,展玄鹰将肩上的担子猛地一掀,快步朝自家方向奔去。
应该不会的,他与冠绝,躲得如此隐蔽,怎么还会有人发现她的踪迹?
心思烦乱,全然不理身后人的呼唤,加快了脚步,奔出一段距离,远远的,见自家门口簇拥了许多人。
有村里的百姓,还有若干侍卫与侍女,高举的黄幌顶盖、纯色白驹,以及华丽的八驾马车。
是什么人,才有如此的派头?
“是阿鹰哪,回来了回来了!”站在外围的阿婆首先发现展玄鹰,大声叫起来,其他的人,视线也一致扫过来。
“阿鹰哪,有人找你家的。”先前在展玄鹰家学刺绣的一名妇女匆忙走过来,低声对展玄鹰开口,又瞅了瞅四周,“好像说,是从京城来的娘娘……”
“是吗?”展玄鹰勉强一笑,穿过人群,想要走到自家房前,不期然,挡在最前方的两名侍卫抽出腰间佩刀,横空挡住他的去路。
村民中,又是一阵骚动。
展玄鹰深吸了一口气,望眼前明晃晃的刀刃,一字一顿地开口:“这里是我家,我要见我家娘子。”
两名侍卫神情冷漠地看他,动也不动,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
展玄鹰咬牙,暗地里,握紧了拳头。
“嘎吱——”
正在双方僵持之时,门忽然由里被打开。展玄鹰紧张地看过去,但见门后,走出一名女子。
雍容华贵,气质卓尔,只一眼,便可料出,来头非凡。
心怦怦跳起来,他大致能猜到女子的身份,来自京城的娘娘,又对柳冠绝颇有兴趣,除了那名集荣宠于一身的明妃,还会有谁?
她来了,她一定认出了冠绝,她告诉了冠绝什么,冠绝又到底听信了多少?
明妃的视线,越过众人,朝他看过来;而他,一想到冠绝恢复记忆,便感觉自己若掉入冰谷一般彻骨寒冷。
她定会恨他的欺骗,恨他的隐瞒,恨他趁她失忆诓造彼此的关系,乘人之危让她成了他的妻!
绝望地闭上眼,他觉得,自己似乎快要窒息死去。
“展玄鹰?”偏偏,陌生的女声在问他,用的语调,是颇为好奇的那种。
百般不愿地张开眼,眼前的利刃被收回,见先前的女子,在侍女的搀扶下,款款走近他的身前,有趣地瞧他的反应。
展玄鹰警惕地盯着她,不知她意欲何为。
“真是可惜啊……”
正在纳闷,却见明妃摇了摇头,目光别有深意地扫过他紧张的神情,转过身去,淡淡地开口:“这个柳冠绝,不是本宫要找的那个。”
语气缓缓,音调却很高,足以令在场众人,清清楚楚一字不漏地听全整句话。
展玄鹰怔住,不敢置信地望着明妃的背影,直到她准备登上马车离去,他才不自觉地追上前几步,讷讷地开口:“你——”
明妃回头,看了一眼神情复杂的展玄鹰,又仰起脸,眯眼瞧了瞧当空的骄阳,不知是对谁说:“或许,那柳冠绝,是真的早已殁于玄鹰堡一役了……”
仿若如梦一场,直到周遭人群散尽,展玄鹰恍然回神,大汗淋漓,衣裳尽湿。
举步走到门前,又患得患失起来,挣扎了好一会儿,鼓足勇气走进去,见背对自己的身影,忐忑不安地轻声唤道:“冠绝?”
见她转过身来,泪眼,却是绽放着笑脸。
“怎么了?”见不得她流泪,上前一步,拥她入怀,心疼地哄慰,全然忘记了之前自己的不安。
“没什么。”柳冠绝放松地依偎在他怀中,闭上眼,低声道,“那位娘娘,对人很好,菩萨定会保她平安。”
“那你还哭?”展玄鹰抬起她的下巴,拭去她腮边的泪水,半是心疼半是疑惑。虽是纳闷明妃为何不认柳冠绝,不过他也因此而庆幸。
“我是庆幸。”任他的大手在脸颊摩挲,柳冠绝张开双臂,搂住展玄鹰的腰,不顾自己臃肿的身形,费力地将头枕在他的肩上,目光望向窗外,露出安然的笑意,“我们能做夫妻,是多么幸运。”
很开心啊,少了仇恨间隙,少了阴霾蒙蔽,即便没有荣华富贵,没有锦衣玉食,感谢上苍,终究让他们做了平凡夫妻,相亲相爱,彼此相守,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货船装得满满,一切就绪,整装待发,除了——
“阿爹,我要去,我要去了啦……”甲板上,一个女孩子拉着缆绳,望岸边的父亲,吊眉憋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展玄鹰转过头,当没看见她的哀求。
“阿朵,不要任性。”柳冠绝揽着女儿肩膀,不住地劝慰,“叔叔们是去京城办事,不是去玩。”
“我也想去京师看看呀,我可以帮他们做饭、算账……”展妙朵一边掰着手指头算,一边继续哀求,“阿爹,阿娘……”
这一次,是柳冠绝当没听见。
太太太过分了啦。
“我给你机会,立刻回家。”展玄鹰终于开口,凶凶地威胁,“否则,你连出海也别想去了。”
展妙朵垂头丧气,撒手,随柳冠绝走下甲板。
……
两个时辰后——
“玄鹰,朵儿不见了。”
“不见了?是不是又偷偷出海了,我——”接过话头,展玄鹰停下手上的活计,抬眼,正巧与柳冠绝的视线撞个正着,“你担心她——”
“少了她的衣服,还有我刚绣好的几件东西。”柳冠绝沉着脸,“我担心——”
两个人的目光,非常有默契地一致望向远远的海面。
海天一线,两个时辰驶出的货船,早已无影无踪。
京师,皇城,朝露殿,众人默立,寂静无声。
“大胆!”
突然,一声呵斥,打破沉寂,众人还是不敢抬头,只用眼角余光看过去,见一名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竟已靠着龙柱酣然好睡,不由得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你还睡?”旁边的公公瞪圆了眼,气急败坏地叫起来,大概是没见过这么胆大包天的人物。
睡梦中的女孩先是皱起眉头,显然是被干扰了好梦,磨蹭了半天,这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抹抹嘴,白了那位公公一眼,这才咕哝地开口:“吵什么呀,等这么久,睡会儿还不行吗?”
被抢白的公公没见过这么大胆的人,正要教训一番——
“皇上驾到!太后驾到!”
于是众人噤若寒蝉,俯下身去,公公瞥到女孩眼珠子还在溜溜地转个不停,没好气地伸手,强行将她的头摁下去作恭敬状。
一朝天子坐上龙椅,含笑望着自己的母亲,“母后,下月是您五十寿辰,儿臣特寻了绣品,不知是否合母后的心意。”
坐在皇帝身边的太后,气质卓绝,没什么兴趣地随意看了看摆在面前的绣品,挥挥手,示意拿开。
“没有母后看得上眼的吗?”
“没有。”太后摇头,与皇帝对视,想起了往事,不由得低声叹息,“要是冠云坊还在——罢了,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曹公公,叫他们带了东西,都回去吧。”唤身后的人,太后起身,准备离开。
“喂,你看也不看,未免太武断了吧?”
冷不丁,冒出清脆的声音。
这话,似极数十年前,听着耳熟,太后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转身,望过去,没怎么寻找,就见了那个昂着下巴的小姑娘,以及,她身边面如土色的公公。
有些感兴趣了,太后微笑,问那个出言不逊的小姑娘:“这么说,你对自己的绣品很有信心了?”
“那当然。”女孩哼了一声,奇怪旁边的公公看上去怎么是快要瘫倒的样子?芽她目不斜视地看着太后,口气有些愤愤然,“我是打算要高价卖了赚路费的呐,谁知才摆出来,就被拽进来说要参选,太后婆婆,这算强抢吧?你不要,正好,还给我。”
言罢,伸出手来,很潇洒很江湖的气概。
“奇了,这是第一次,有人敢从本宫手中要东西。”太后没有动怒,反而笑起来,显然是被女孩子逗乐了,“你过来,找找你的绣品,本宫倒要看看了。”
女孩倒也不胆怯,径直上前,翻了几下,找出一块坎肩,在太后面前展开,“喏。”顿了顿,口气加重,有些自豪,“我娘做的,村里好多姑娘都跟我娘学手艺呢。”
太后的微笑在见了那坎肩上的图案后消失了,她伸出手指,仔细触摸了绣图的做工,脸上露出了惊喜交加的表情。半晌之后,她抬眼望向女孩,嗓音有些发颤:“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有些奇怪,不过还是老实回答:“我叫展妙朵。”
“展妙朵……”不顾旁人诧异的目光,太后拉过展妙朵的手,示意她附耳过来,以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你娘,是不是叫柳冠绝?”
不用太多怀疑,光是见展妙朵瞪圆双眼直盯她的模样,太后便可断定自己料想不错。
心情忽然大好,有一种近乎想要狂笑的感觉。
次日,从皇城传来消息,年方十五的师出无闻的展妙朵,进贡绣品被太后一眼相中,赞叹不绝。据说,当今皇上龙颜大悦,还亲赐了展妙朵一块金牌。
于是,一夕之间,默默无名的展妙朵,成为众人追捧的新一代绣师,尽管,她费尽唇舌解释她对刺绣一窍不通,可惜,无人相信。
只因为,那块金牌,代表了绣师的至高荣耀,上面有御笔亲题——
“天下第一绣!”
(完)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