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康听着便有些不爽,但一想昨夜里表姐说的那些只能忍着的话,便不再说什么,只微垂着头,对着路边一直后去的小石子干瞪着眼睛。
那牛氏却并不罢休,“我说安康啊,不是婶子我不讲理,只是你看如今你们有钱了,可欠我家那几百个钱总该还了吧?咱们都是平头百姓,一年到头也没几个钱到手,那一文一文都是从牙缝里扣出来的。你陈叔起早摸黑,天天干得比牛还累,才省下那么几个钱,当初你二哥来我家里借钱,你陈叔二话没说借给了你们,当时你二哥说好等有钱了就还,可到如今也没个影。这年头,谁家的钱会闲得发霉啊,都紧着用呐,你陈叔他那是不好意思向你们要,可你看你三哥还是上过学堂的,你爹王老爷子那也是个知礼的,不能借钱不还吧?”
说起借钱的事,牛氏肚里还有着气,当初要不是自己回了趟娘家,哪容得那王二到家里来借走钱?
王安康倒是知道去年家里把粮食都抵给关二姨婆后,曾是向村里几户人家借过钱,至于具体是向谁借的、借了多少,家里人却没告诉他。
借钱要还,这个道理王安康自然是懂的,可是他们家不是家里没有余钱吗?牛氏这般咄咄逼人的样子令他不免想起了当初关二姨婆的样子,心里自然是不痛快的,但他心里想着卫九的话,便压着心里的不痛快道:“婶子,借钱自然是要还的,只是像婶子说的,我们平头百姓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而且我家的情况婶子也清楚,现在实在是没什么钱,只要手头有钱了,定然一分不少会还给婶子,我三哥上过学堂,我爹以前在村里也是公认的知理人,我王家定然不会赖账的,婶子放心吧。”
自己刚刚说过的话被人说回来给塞给自己,牛氏感觉自己的脸上被甩了一个大巴掌,火气立马上来了,“你这说的不还是空口白话吗?有钱了还?你们现在出门都坐车了,还能没钱。人心还隔了肚皮呢,一家里关起门来,谁知道你有钱没钱。有钱了也可以说自个儿没钱,我看呐,你们王家的门风可算给败坏了,就是欠钱不还的。”
这话说得却是过了,王安康的脸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可那牛氏倒不省事,还拉着一旁的就近坐着的小姑娘道:“平儿,我可听说王家也向你爹借了钱的?他们可是还了?”
陈平儿十来岁,看起来便是个秀气、安静、内向的,她一直窝在老妇人的怀里,一听牛氏问她,略是一惊,继而便是埋着头不说话,搓着有些粗糙的双手,显得有些局促。
牛氏皱头一眉,她最不喜那些柔柔弱弱的人了,整得跟风一吹就倒一般,于是加大了声音,“问你话呢,怎么不答呢?”吓得陈平儿往老陈氏的怀里又是一缩。
“陈亮媳妇,你吓着我们平儿了。”老陈氏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光彩,说出来的话也是有些死气沉沉,透着一股沧桑,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说话也是慢吞吞的,听起来倒是有几分睿智的感觉。
卫九不由得看了看这位老陈氏,只听她继续说道:“王家向我家借了三百个钱,如今的确是没有还,不过王家的儿子什么样的人,我老婆子是看在眼里的,断做不出欠钱不还的事来。王家四小子,回去告诉你二哥、三哥,赶紧将人家那钱给还了,免得人家连走了的人也不放过。如果家里凑不齐数,来我家,我老婆子就是把棺材本拿出来,也帮你们把钱还了,免得吵吵烦人。”
牛氏刚刚提到王家门风,自然是说了王家过逝的两位老人,而老陈氏如今说她连走了的人了不放过,自然是骂了她不敬故者,这在信奉鬼神的古时是颇为犯忌的。
牛氏一听,果然面色变了变,嘴里却是依然硬气,“那是最好不过了,那今天晚上我便上你家拿钱。”这话是对着王安康说的。
王安康虽然觉得陈婶子的话说得解气,可他也知道陈双恩家里过得也不好。当年为了给陈双恩娶媳妇,花了家里些许积蓄。现在他们家就陈双恩一个劳力,要养一个老娘还有一双儿女,那儿子陈安生还是个有病要吃药的。
他正想着到时候卖了板蓝根,能不能向表姐把钱先借来还了给牛氏这么个方案,就听卫九道:“多谢陈婶子的好意,我大表嫂昨天还在说,新绣的几个绣样卖了些钱,想着每家还一些呢,如今陈叔家的婶子家里急,回去我就跟表嫂说先还给陈叔家的婶子好了,另外,当初向关二姨婆借的钱可都是有二分利的,陈叔家的婶子就跟关二姨婆一样,也算二分利可好?”
这一句“陈叔家的婶子就跟关二姨婆一样”可是一句双关,既指的是同样的利息,又指了牛氏与关二姨婆一样逼人还钱。那关二姨婆因为这事在陈家村的妇女口中可没少招埋汰。
不过那牛氏可没听出第二层意思,她听见另有利息可拿,心里乐开了花,两分利,算算近半年的时间,两百文钱可就是二十多文钱,可以买一斤的上好五花肉了,不拿白不拿。“你又不是王家人,说话可算数?”
王安康是个机灵的,倒是听出了卫九话里的意思,心里一乐,“我表姐说的话就是王家的意思。”
得到王安康的话,那牛氏便乐呵呵地放下了心,但余光扫到那小子,却见他在偷着乐,不知道乐些什么,心里暗骂了他几声傻子,便也不再管他了。
“五小子,你这表姐不错。”老陈氏忽然道。
王安康自豪地道:“那是当然了。”
卫九则笑了笑,“婶子叫我小九就可以了。婶子的孙女叫平儿吧?看起来既文静又秀气。”
陈平儿偷偷地从老陈氏的怀里看了看卫九,见她一脸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便也羞涩对她笑了笑。
老陈氏接了话道:“就是**静了,我倒觉得像小九这般大气些好。“虽然不过几句话,老陈氏却能看出这年幼轻轻的小姑娘可不是任人欺负的,但却是个心思正的、灵动的人儿,不由得有几分好感。
“既是如此,那就让平儿多来家里走动走动,多些人说说话,想来就能开朗一些。”卫九应道。
王安康忽然拉了拉卫九的袖子。
老陈氏则笑了笑,没有应话,却道:“小九不介意的话,可以来我家里玩。”
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她应该会介意些什么。看见王安康冲着自己眨眼睛,卫九忽然想到了一点,陈双恩被传是个克妻的,或许他家的名声就不怎么好了吧。古人最是介意这种名声了。
或许也便是因为这样,那陈平儿的性子才会成那样子。
而那老陈氏没有顺着她的话说要让陈平儿上王家来玩,想必也是顾虑着这些,这是为王家考虑,令卫九觉得对这位老太太更生出几分好感来。
“有空了我定然去找平儿玩。”她嘴里应道,手中却是拍着王安康的手算是安抚他了。
王安康却是想着卫九还好没把话说死,不然到时候不去的话可就是食言了。虽然他也很感谢陈双恩一家,可是陈双恩死了三个媳妇是事实,村里的传言也不能不顾。
那陈平儿听到卫九这么说,眼里却是亮了一亮,忽然又暗淡了下来。
卫九瞧见了,知道陈平儿怕是担心自己只是说说而已。卫九虽知道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她是个实干派,不喜欢空口讲白话,到时候自己去了陈平儿也便知道自己没讲瞎话了。
骡车一路赶向县里,却没有碰见王安禄与王安寿,王安康解释说他们可能抄了近的山路,果不其然,等卫九与王安康下了马车在约定的地方等了小半刻钟,便瞧见了那两兄弟。
他们兴许走得急,额头还冒着汗,身上单薄的衣服也浸了汗出来。
一行四人直接朝柳安药铺去了,那药铺的小厮见不是上门抓药的客人,而是卖药材的,倒也是客客气气的是让人去了后门。
进了后门,倒是有几个人排队卖药材。
验药材的是个四十来岁中年人,五官端正,面色红润,辨起药材也是看得认真仔细。速度虽慢,但卫九喜欢这种严谨的态度,药材若是出现在差错,可是会害死人的,她曾经作为一个医生,最容不得假药与疏忽这种事。
等轮到了卫九,卫九让王安禄将板蓝根倒了出来,过了一夜的板蓝根有些奄了,但药材本来就是要清洗、烘干的,再继续炮制的,倒也不影响药效。
那中年人是柳安药铺的二掌柜,主要负责收购药材,他也是药铺创始人柳安的孙子,叫柳易成。
他看了眼地上的板蓝根,有些惊讶:“南板蓝根。想不到你们还认得这些东西?”
柳易成会辨药材,也见过不少人,一看这来人的打扮便知道对方是农民出身的,倒不是他小瞧了农民,只是农民自打出身起多半一生就落在田地里了,很少出来些有见识的。况且这药学一门多半是师门传承的,旁人想要识药辨药、学医,也是难上加难,而这南板蓝根在这周边倒也是少见的,所以他有些惊讶。
“家中的哥哥读过关于药材的书,看见这药材觉得像,就挖来试试。”卫九应道,这件事还给推给王安寿好。
柳易成听这悦耳的声音,这才将注意力放到了卫九身上,见她虽然面色有些泛黄,但眉目却是生得极好。讲起话也是得体,并没有普通农家之女的胆怯与自卑。
“那看的是什么书啊?”柳易成顺便问了一句。
“因为是残本,倒也不知道书名。”卫九没有丝毫犹疑地说道,她可不知道王安寿看的是什么书,便随便应着,“不过小女想请教这位叔叔,若是想多学些关于药材的知识,可读些什么书好。哥哥若是能认得更多药材,便能找来换钱补贴家用了。”
柳易成见小丫头事事为家里考虑,是个孝顺的,心里便生出一分好感来,于是道:“《新农本草经》、《本草经集注》、《证类本草》、《唐本草》都是极好的,只不过这些书却都是极贵的、一般书局也买不到。我们药铺里有本《药材杂记》,是我爷爷柳安记录的,虽然不全,可是记录的都是普通山林里能采到的药草,可以借给你们看看,你看可好?”
卫九如此问,其实是想了解一下这个大明的医药文化水准,却不想还有这个意外收获,于是连忙道谢。
柳易安查看了这些板蓝根后,便吩咐了一旁的小厮去称重,然后自己则是去拿书。
称出来一共是六十六斤多一些,按九文钱一斤算,并凑了个整数,共得了六百文钱。
还得了一本《药材杂记》,拿到书的时候,卫九递给了王安寿,他又对着柳易安感谢了一番,并保证肯定会将书本好好地还给柳易安。
待那一行人走后,柳易安身旁的小厮不解道:“二爷,干嘛还借给他们一本书呢?你连对方姓名也不问,这书借出去还能拿回来吗?”
柳易安笑得和蔼,“我看这一家几口是个实诚的,会把书送回来的。我爷爷写书就是为了把知识给传下去,不管是谁,只要真心想学的,我都不会吝啬,你小子要是想学,我也借给你。”
那小厮一想起那些枯燥药理药性的东西要记,便觉得头都大了,连忙嘻笑道:“二爷您是知道我脑袋瓜不好使的“,忽的,他又将手放在耳后,“唉?我好像听见大少爷在叫我了,二爷我去看看啊……”
说罢,便一溜烟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