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是鹭门的邻市,走高速公路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到达市区。水桶他们要去的是鼓楼区西瓜乡,又在临江市的南头,要横跨市区,再往南走三十公里。路上,肉菜纳闷:“韭菜是我们鹭门人,那个林处长不管是真是假,也是鹭门人,怎么跑到临江一个农村乡镇登记结婚呢?”
水桶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心里翻过来调过去把这件事情揉碎掰开研究,却也想不明白:“算了,不想了,到了地方疑问就啥都清楚了。”
事情还真像水桶说的,到了西瓜乡婚姻登记中心,把结婚证给工作人员一看,人家马上答复:假的。尽管人家仅仅是一个农村乡镇的婚姻登记中心,结婚证加盖的也是钢印,而不是那种木头疙瘩印出来的红颜色。往回走的路上,肉菜和水桶研究了一路,也始终没有研究出个头绪,韭菜拿这么一张假结婚证干吗用。
结婚证是假的,所以那个结婚证上的男人和韭菜的下落便也根本不可能从这条线索查到。水桶一路懊恼、郁闷、心神不定,一会儿话语滔滔不绝就像漏底的马桶,一会儿沉默不语,脸色阴沉,就如冻硬了的地瓜。肉菜开车,刚开始还配合他分析分析韭菜这张假结婚证的种种可能性,后来看到他那张脸阴晴不定,思绪飘忽无常,索性闭嘴,免得哪句话说得不如他意就被他骂。
回到鹭门市以后,晚上肉菜邀请水桶和洪永生一起吃饭,目的是帮他排遣一下心中的烦闷。肉菜和洪永生在电话上唠唠叨叨商量吃饭的地点时,水桶却怦然心动,他想起洪永生曾经长期在办假证的群伙里混饭吃,说不定他能从这张假结婚证里发现线索。水桶这个灵感也是受电视剧里警察破案的情节启发的,当时正在播放的一部警案片里,警察就是靠一张假证件,通过办假证的找到了罪犯。
肉菜和洪永生商量晚上要去花莲香墅美食街吃水煮田鸡,请示水桶行不行,水桶心不在焉,点头:“成啊,不就是吃口饭么,哪都成。”
饭桌上,水桶让洪永生仔细看看那张假结婚证:“干你老,看看,是不是又是你过去的老同伙谁干的。”
洪永生认真看了半晌,摇头:“这得亲手做的人才能认得出来,我哪有那个本事。”
水桶说:“那你这几天啥也别干了,带着我专门到你那伙人里找找,找到做这张假证的人,说不定还真能顺垄刨番薯,把那个林处长揪出来。”
洪永生有点儿为难,可是看到水桶正在死死地盯着他,不敢拒绝,只好点头:“那就试试吧。”
第二天,洪永生就带了水桶开始走访他认识的制作假证件的那些人。找了好几个,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谁都不承认这张假结婚证是自己做的。洪永生都烦了,想打退堂鼓,水桶却非常执著,逼着洪永生继续干:“干你老,不把鹭门市所有办假证的找个遍,就别回去。”
现在通讯极为便利,他们俩这么大张旗鼓地调查那张假结婚照,那些作假证的不知道他们的真实意图是要干什么,连忙相互通气,预作准备,对付他们俩。不管什么行当,只要是江湖买卖,就都多多少少有些团伙帮衬,只要有团伙,就肯定会有头目把持。这种团伙虽然够不上黑社会的规模,却也有自己的圈子、防护手段。当他们来到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街南山路时,麻烦终于来了。
64
南山路是鹭门市过去的码头,整条街都是老式建筑。临街的一面适应城市美化的需要,装修得花里胡哨,街道的背面,却如藏在肚子里的下水,脏乱不堪。鳞次栉比的房屋一幢一幢紧紧挤在一起,就像春运时节铁路售票窗口的人群。在房屋之间,留着狭窄的巷道,一个人经过要缩着胳膊,两个人对面,就得胸贴胸或者背靠背地擦身而过。
洪永生告诉水桶,别看这里是鹭门市的中心商业地带,却也是鹭门市办假证的老本营。水桶对鹭门市不比洪永生生疏,过去也曾经到这里干过招鸡打炮的荒唐事,对洪永生的话也不感兴趣,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着跟他走。两个人在人肠子一样狭窄、蜿蜒的巷道里东拐西弯钻了一阵,迎面是一个断头巷,巷道的尽头有一座破败的楼房,大门是黑漆刷过的铁门。
洪永生来到铁门跟前,轻轻敲了两下,大门没开,从旁边的巷道里却钻出来几个人,领头的是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咬着鹭门普通话问他们干吗、找谁。
洪永生说了一个名字,五短汉子说没有那个人,让他们赶紧离开。水桶当惯了大老板,不再是当年那个尽量躲事的进城务工人员,大咧咧地回答说:“我们找谁跟你们有什么关系?这里又不是你们家,干你老,凭啥让我们走开?”
五短汉子很不耐烦:“你们俩走不走?再不走可别怪我们不客气。”
洪永生也不说话,在一旁用手机拍他们,这一下更惹翻了他们,五短汉子一招手,几个人一拥而上,动手就打。水桶倒也不是怕事的人,奋起反抗,抓起墙边一根杠子挥舞,可惜巷子太窄,杠子根本舞弄不开。对方也不知道是谁,一拳朝水桶的鼻子挥过来,水桶本能用杠子抵挡,对方的拳头挥到了杠子上,疼得跳脚。
洪永生在一旁并不急着上前助拳,又抓拍了几张之后,拨打了110,报了案,这才把手机揣进怀里,扑过来加入了战团。对方人多,但是地方狭窄,也施展不开,洪永生加入战斗,手里挥舞着一块大板砖,见谁砸谁,对方有两个人脑袋上见了红。最吃亏的是水桶,现如今生活条件好了,体力劳动少了,农民出身的水桶和对方缠斗一会就腿软心跳,体力不支,被人家压倒在地,用拳头在身上乱捶。
正在麻烦,警笛响亮,打斗双方就像球员听到了裁判的哨音,立时休战。洪永生和水桶是打不动也挡不动了,那几个人是怕警察抓,急三火四要逃离。水桶和洪永生知道他们的目的,一看他们要跑,扑过去每人抱住一个,死也不撒手。警笛声在外面街上停滞,巷道太窄,警车进不来,只能停在外面的街边,然后警察徒步进来。警笛停滞,证明警车已经停下,警察此刻正在向这个方向奔。
就在这个时候,黑铁门打开了,从里边又出来几个人和原来就在外面的打手会合,就像洪水,连拖带拉地将水桶和洪永生拥进大铁门,大铁门随即哐当一声又关了起来。
铁门后面并不是院子,而是房间,狭窄的旧式老楼,楼梯都是木头的,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呻吟,似乎随时都会坍塌下来。房间里昏暗如晦,一群人突然进来,扬起的灰土呛得人嗓子眼痒痒,咳嗽声此起彼伏。屋内到处都散发着大米的霉味和人体的臭味。突然从明媚的室外进入这黑黢黢的老旧屋内,什么也看不清,黑幢幢的人影挤成一团,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这些人要干什么。水桶吓坏了,有了憋尿却无处排泄的窘迫。
“请他们上来,干你老,大学生,你要是捣鬼老子不客气。”楼上,也许是楼梯上,有人招呼。水桶朝声源望去,黑黢黢的楼道拐角处有一扇窗,光亮勾画出一个人的剪影,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年龄。
大学生却认得此人:“干你老,豁子,你假装黑社会啊?警察就在外面,你敢胡来我让你后半辈子吃牢饭。”
外面能听到警察纳闷:“人呢?刚才报警不就是这一块么?人呢?”
水桶张口欲叫,不知道从哪伸过来一只大手,捂住了他的嘴巴。那只手好像刚刚在刨鱼刮鳞,腥嗥嗥地令人作呕,水桶闪过一个念头:干你老,今后鱼肯定是不吃了。水桶没有挣扎,因为有人吓唬他:“不叫没事,乱叫干死你。”
水桶虽然不相信那人敢“干死你”,却相信人家会动手打他,在外面还有抵抗的余地和勇气,进了这幢黑屋子,勇气和力气就都没了。
楼上那人和洪永生对话:“大学生,你带过来的是什么人?”
洪永生回答:“我们老板。”
“你老板到我这干吗来了?”
“我老板找你问话,没别的事情,找个人。”
“干你老,你也不提前通报一下,搞得人紧张兮兮,以为你带了便衣抄我们来了。”
“干你老,你的电话三天两头变,我怎么找你?”
“干你老,上来吧,吓死人了,这几天公安集中清理办证的,还说检举揭发有奖金,我还当你带着便衣来掏窝子换奖金呢。”
灯亮了,刚刚适应了黑暗,突然有了光明水桶眼睛晃得睁不开。洪永生拽了水桶上楼,灯光下看到水桶血污的脸,骂了起来:“干你老,豁子,你看你的人把我老板打成啥了,今天这事情跟你没完。下次来可就不是我跟老板两个人了,我们把西山村的人都带来让你打。”
楼上的人话软了:“没事吧?没伤到内里吧?”
水桶摇头:“没事,不是我的血,是你们人的血,干你老,你们他妈的就是黑社会。”
这个时候水桶也看清了对方的长相,四十多岁一个黑瘦脸摆在他的面前,上下两片嘴唇就像煮熟了的蚌壳合不拢,露出了两排黑黄的烟渍牙,上下门牙都没了,难怪洪永生把他叫豁子。
“赶紧弄点儿水,给……”豁子问洪永生,“你老板贵姓?”
洪永生告诉他:“我老板姓庄,你叫庄老板就行了。”
“赶紧弄点水,给庄老板和大学生洗洗。”豁子朝楼下喊。
两个人端了两盆水送上来,毛巾是新的,水桶和洪永生擦了把脸,盆里的水染成了红色。豁子把水桶和洪永生让到沙发上坐下,然后动手泡茶:“你们找我到底要干吗?”
水桶不回答,等着洪永生说话,趁空四周看了看,房子里除了沙发茶几,靠窗的位置摆了一张大桌,上面有一台电脑。木板墙壁上挂着俗艳的影星半裸照片,靠墙还有一张木板床,床上挂着脏成灰黑色的蚊帐。
洪永生说了自己和水桶的来意,豁子接过假结婚证仔细看了,然后站起来,走到桌旁,从桌子的抽屉里掏出放大镜又仔细看了一会儿,朝楼下喊:“老龟儿子,你上来。”
一个汉子慢腾腾地上来,圆身子上配着短小的四肢,小小的脑袋额头扁平,配上小眼睛、前凸的口鼻,像极了乌龟突然进化到了直立行走的阶段。水桶这才明白,“老龟儿子”不是骂他,而是对他形象化的称呼。
老龟儿子慢腾腾地问:“干啥?”
“你看看,这东西谁做的?”豁子把假结婚证递给他。
老龟儿子接过去细细看了一会儿,呵呵笑了:“我做的,怎么了?”
豁子瞥了水桶一眼,却对老龟儿子说:“我一看就知道是你做的假货。”然后对水桶说,“就这个卵窖,有啥你问他。”
水桶问他:“谁找你做的?”
老龟儿子摇头:“做这种东西的人,谁还会告诉他的真实姓名联络地址?都是做完以后就再也不认识了。”
水桶掏出几张钞票朝前一递,老龟儿子马上伸手过来接,水桶却把手缩了回去:“干你老,我凭啥给你钱?”
老龟儿子呵呵哂笑:“有了钱,说不定我还能想起来。”
水桶从掏出的钱中抽出一张,递给了老龟儿子:“说吧,干你老,我倒要听听你的话值不值一百块。”
老龟儿子说:“找我做这张假证的叫林鹭生……”
豁子劈头给了他一巴掌:“干你老,上面印着呢,还用你说。”
老龟儿子做了缩头乌龟,不敢再说话,水桶对豁子摇摇头:“你别管,过后我请你吃海鲜。”然后对老龟儿子说,“你继续往下说,林鹭生长什么样子,多大年纪,干什么的,什么地方人,住在哪……”
老龟儿子指点水桶手里的钱:“钱不少,可是你问的也不少,我回答一条你给一百。”
水桶点头:“行啊,不过你也知道,我可不是外来户,鹭门的土地爷爷就在我们家灶上供着,你敢说瞎话蒙我,我保证让你在鹭门混不下去。”
老龟儿子连连点头:“那不能,我怎么能骗你呢,知道的我告诉你,不知道的我也编不出来……”
话刚刚说到这儿,水桶的手机响了,水桶急着听老龟儿子说话,不接电话,还气哼哼地关了手机。
“这个人听口音是临江市的。”水桶一听有门,就递给他一百块,“年纪有三十多岁。”水桶也不知道那个林鹭生到底有多大,可是既然能骗着韭菜跟他结婚,估计这个年纪也差不多,就又给了老龟儿子一百块。
洪永生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洪永生看看来电显示,接通了,水桶连连朝他摆手,不让他接听,他现在的要务就是排除一切干扰,赶紧听老龟儿子把那个林鹭生的踪迹说清楚。
洪永生却反过来朝他摆手,不让他干扰自己接听电话,水桶正要发脾气摆老板架子,洪永生将手机塞给他:“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