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查组的领导无奈,只好点头答应。酒菜早已备好,就在村小学的教室里,三张大桌子,丰盛无比,酒则是鹭门高粱,这种酒最适合配海鲜,据说吃海鲜如果不喝鹭门高粱酒,海鲜会在肚子里作怪。主人除了村委会成员,还有水桶,叶青春谢绝,表面上的理由是要看着生产,私下里却对水桶说,他见不得官员在酒桌上的表演,没皮没脸吃白食,还一个个冒充老大,不愿意看官员的丑态。
客人那边,记者兼作家雷雷不辞而别,没有参加酒宴,他相机里的照片被强行删除,严重伤害了他的自尊,于是愤愤离去。他走到村口等车的时候,水桶瞥到了他,却没有答理,心里发狠:干你老,没事瞎写,等着老子跟你算账。
上了酒桌,官员就成了村干部吹捧的主角,村干部连番敬酒,好话说尽,似乎才不久发生的对抗是一场梦境。可能成为严重群体性突发事件的危险瞬间变成了把酒言欢的和谐场面,官员们也大大松了一口气,否则后果谁也承担不起。此时此刻,面对鲜活的鸡鸭鱼鳖,甘冽清纯的鹭门高粱,官员们也便敞开胸怀,自己替自己压惊。村干部们接连敬酒还不算,不知道什么时候西山村的乡亲们也聚集到了酒场,排着队感谢“政府对西山村的关怀、帮助、支持”。村长宣布,村民敬酒,谁不喝谁就是看不起农民,就是不服从党中央、国务院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大政方针,大帽子压将下来,官员们苦笑谁也不好拂了乡亲们的盛情,很快,地上桌上醉倒一片,自然,倒下的都是“有关部门”的检查组成员。
此时,支书又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了照相机,说是要合影留念,东咔嚓西咔嚓乱拍了一气。到了这会儿,醉倒的自不必说,就连还没有醉倒的也不会有任何敏感反射,任由他乱拍一气,有几个坐在同桌的执法人员还傻乎乎地挤成一团让他给拍合影。
酒足饭饱之后,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东倒西歪地钻进汽车,村长又给每人塞了一包明前铁观音,皆大欢喜,看着汽车扬长而去,水桶、村长、支书相视一笑,同时骂了一声:“干你老。”
59
《鹭门日报》社坐落在鹭门市背静的街巷上,是市区闹中取静的绝佳地段。平日里,这个街巷过了上班热闹时段,就会变得冷冷清清,除了附近住家的几个老头老太太在街边上呆坐,观望着稀稀落落的过往行人,再不会有什么热闹场景在这里上演。今天却不同,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几十个男女,聚拢在报社楼下议论纷纷,似乎正在商量着要不要拆掉这座大楼。
商量了片刻,这伙人拥进了报社大楼,门卫保安连忙上前阻拦,无奈这些人人多势众,一个个又气势汹汹,保安就像遇到洪水的破船,即刻被冲击得七零八落,缩到一边无计可施了。这些人冲开保安,也不乘电梯,顺着楼梯唧唧喳喳轰轰闹闹上楼去了。
保安连忙给楼上打电话,通报说有一群身份不明,目的不明,但是很可能是群体闹事的人气势汹汹上楼去了。社长、总编闻讯大惊,连忙跑到一起商议对策,还没说上两句话,走廊里已经喧嚣起来,乱糟糟的人声、脚步声震得楼板发颤。
“谁是雷雷?”“叫雷雷出来。”“雷雷干你老”……
嘈杂的声浪里,“雷雷”两个字就像小提琴奏出的强音,飘浮在交响合奏的波涛之上,刺破空气和屋门,钻进了社长和总编的耳朵。社长和总编面面相觑,他们同时明白,肯定是雷雷惹麻烦了。
报社办公室主任是个戴着时尚黑框方形眼镜的胖子,长得像极了那个让妹妹坐在船头上的歌手,满面惊诧地在走廊拦住了众人:“你们干吗?你们干吗?”
人群乱糟糟地嚷嚷:“我们找雷雷,我们找雷雷……”
主任让他们吵得头晕,却也知道这帮人八成是来找记者雷雷麻烦的,也不知道雷雷哪篇报道得罪了什么人。既然知道他们有明确的目标,办公室主任倒也就暗暗松了一口气,不管事情最终发展到什么地步,都有雷雷顶着,就怕那种没有明确目标,把整个报社当做敌手来闹事找麻烦的人。
“好了好了,请大家到接待室坐下,休息休息,喝点儿水,有什么事情我们慢慢谈。”主任应付这种场面已经不是第一次,也知道怎么样行缓兵之计,先让这些人冷静下来就好对话了。
报社的编辑、记者和其他杂人听到有人来闹事,有的跑到走廊上围观,有的从门里探出脑袋窥探,主任先安内:“都别看了,各回各的岗位工作。”然后攘外,“请大家到接待室吧,接待室有空调,凉快。”
闹事的人们便跟在主任后面朝接待室走,接待室里有沙发、空调,还有冷热水饮水机,这些人进去以后,乱哄哄地抢座位、抢水杯喝水,也没人顾得上跟主任搭茬,反倒把主任晾在了那里。唯有一个老阿嬷龇着没牙的嘴,昏花老眼死死地盯着主任看,片刻突然扑过来抓住主任的肩膀激动万分:“你就是?菖?菖?菖啊,原来你在这个地方上班啊,我最喜欢你唱妹妹坐船头了。”然后扭头对其他人激动万分,“咳,咳,咳,都别吵了,你们看这是谁啊。”
大家的注意力都让老阿嬷吸引过来,细细打量报社办公室主任,有的说像,有的说不是像的问题,根本就是。老阿嬷疼爱地抚摸着主任的肩膀脸蛋:“你看看,你看看,多富态,多心疼,跟电视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有的人说:“假的,根本就不是。”
有的人说:“真的,就是的。”
还有人说:“唱一段,唱一段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主任让这些人闹得啼笑皆非,也弄不清楚这些人到底是真的把他当成了歌手,还是拿他开心取乐:“好了,好了,大家请听我说一句。”主任赔着笑脸把老阿嬷扶到沙发上坐下,老阿嬷还恋恋不舍:“唱一段么,唱一段么,就唱那个妹妹坐船头。”主任告诉她:“阿嬷,你认错人了,”然后又对大伙说,“各位,请坐好,我是报社的办公室主任,各位有什么事情,能不能先给我说说?”
这一问,就像开会又回到了正题,这帮人又开始嚷嚷:“让雷雷出来,让雷雷出来,我们要找雷雷。”
主任连忙问:“请问各位要找雷雷干吗?”
众人乱糟糟地回答:“他诬蔑我们西山村!”“他破坏新农村建设!”“他造谣诽谤……”
主任听到“西山村”这个名字,马上知道大事不好,农民你不招惹他他会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把一生献给社会,就像耕地产乳连皮毛都奉献给人类的老牛。然而,你真的招惹了他们,引起了他们的愤怒,他们的怒火可以烧毁整个世界,就如中国历史。
随即他也想起了雷雷那篇质疑庄水桶回乡办厂的文章,显然,那篇文章惹怒了这些西山村的农民。好在这些农民的脸上并没有那种烧毁一切的怒火,虽然嚷嚷,却有的人嘻嘻哈哈,有的人故作严肃,还有的人,比如那位老阿嬷,不停地朝主任抬手示意,请他唱一段“妹妹坐船头”。
主任咳嗽一声,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使出了应付群体事件的传统手段:“各位乡亲,你们大家一起这样说话,我也听不明白,能不能推选出一个代表,把你们的意见系统具体地给我们谈一谈?”
众人乱哄哄地回答:“我们都是代表,我们就是要找雷雷。”
主任明白了,这些人并不是要解决问题,就是要到这里瞎搅胡闹,营造声势。遇到这种情况,非常麻烦,因为你弄不清对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不理不行,理吧又理不起。
其实,这些西山村乡亲们还真没有真正的目的,他们都是受支书和村长的指派,过来瞎闹的,村长说,只要不打人、不犯法,就在报社纠缠不休,一天一个人发五十块,吃喝由村里派人专门供应。而真正的目的表达在市委宣传部,此刻,水桶正在跟市委宣传部新闻处处长会谈,提出严正要求:《鹭门日报》社,必须为记者雷雷那篇捕风捉影、造谣诬蔑的报道负责,公开登报向西山村和庄水桶的企业赔礼道歉,并且严肃处理那个笔名为雷雷的记者。
“处长,我个人的名誉受到伤害,个人受点儿委屈没啥,可是西山村的农民的声誉和利益受到损害,西山村的农民肯定不会答应,你现在就给报社打个电话问问,如果你们不尽快处理这件事情,乡亲们就会到市委市政府大楼来找市领导讨个说法。”
处长闻言大惊,连忙给报社社长打电话,社长正和主编商量对策,接到电话方知事情已经闹到了市委宣传部。如果这些农民仅仅在报社闹一闹,还能想办法安抚一下,现在事情闹到了市委宣传部,如果再像新闻处长通报的那样,农民们跑到市委市政府大楼里找书记市长讨说法,问题就严重了。据说,连续发生三起以上群体性事件的单位领导就要被撤职,市里领导曾经多次警告各机关、各部门,绝对不能破坏稳定,谁破坏了稳定,谁自己就别想稳定。
接过市委宣传部的电话,社长和主编马上作出了三条决定:其一,两人一起面见农民,安抚他们千万不要去市委市政府。其二,立刻找雷雷了解情况,如果雷雷拿不出报道的真凭实据,只好挥泪斩马谡了。其三,安排好这些农民的饮食,从感情上拉近距离,做好卫生保健工作,防止农民在报社发生安全、健康方面的问题。
市委宣传部那边,水桶从真皮公文包里掏出两页纸,递给新闻处处长:“这是我代表西山村乡亲和我的企业给市委市政府的请愿书,你一定要转交给市领导,不然西山村的乡亲们找上门来,可别怪我没有事先打招呼。”说完,水桶扬长而去。
新闻处处长接过水桶留下来的书面函,不敢怠慢,紧张万分地跑到主管副部长那里汇报,主管副部长也不敢怠慢,连忙向部长汇报,部长也不敢怠慢,连忙跑去向市委书记汇报,市委书记只说了一句话:“慎重对待,妥善处理,稳定第一,绝对不能酿成群发性上访事件。”
水桶和西山村的乡亲们相互配合,上演了一幕有理有节有利的剧目,这场剧目的策划是叶青春,导演是村长和支书,水桶是主角,乡亲们跑龙套。
结果是不言而喻的,《鹭门日报》在最短的时间内,用第一版大号字体公开刊登了道歉文章,随后还连篇累牍地发表了一些吹嘘西山村和水桶的企业联手致富的正面报道。雷雷虽然没有下岗,却被扣发了全年奖金,改做夜班编辑,过上了昼伏夜出的夜生活,每天晚上趴在电脑跟前给别人写的稿子检查错别字、标点符号。
支书把给联合检查执法组在酒场上拍的照片洗印出来,派人分送给照片上留下形象的每一个有关部门工作人员,每张照片还配送一桶地沟再生油,当然,油的包装桶上贴的都是名牌厂家的注册商标。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一家有关部门到西山村去检查了。
60
水桶风顺水畅,财源滚滚,不但他发了,就连叶青春,洪永生、肉菜两口子,还有西山村的乡亲们都程度不同地发了财。村长、支书自不必说,原来就已经很气派的两层楼又拆了起四层,就连红苕那个傻子的老爸老妈,也拆了旧屋起新楼,并且四处张罗开始给红苕娶媳妇,据说上门提亲的还不少。
水桶在村里的威望远远高过了支书、村长。支书、村长都有些忐忑,担心自己的位置不稳,先后跑到鹭门城里的公司总部假装找水桶泡茶,对水桶进行试探:“董事长,我看你还是在下次选举的时候,当咱们西山村的村长吧,我让贤,保证扶你上马之后再送上一程,今后咱们西山村就你说了算。”
“董事长,我看你还是把这个村支书当上吧,乡亲们拥护你,我让贤,保证今后在你的领导下,好好发挥一个党员的先锋模范带头作用。”
水桶倒不是客气,也不是虚伪,他说的是真心话:“干你老,你想啥呢村长?我才不想在西山村当村民呢,我在鹭门城里买了房子,户口都进了城,我现在是鹭门市民。再说了,过去你当村长的时候,对我和我妈都挺关照,我记着呢。你就把村长好好当着,我支持你,拥护你。”
真诚从眼睛里能看见,村长看着水桶的眼睛,感动了,拍着水桶的肩膀:“水桶,好娃,知道记人好处的人一辈子都能得好。”
对支书,水桶说得更直接:“支书,干你老,你昏头了?我连党员都不是,当啥支书?我就把西山化工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当好,大家都有钱赚,就是你支书的功劳,你别瞎想了,我当了支书,谁当董事长?你想当?”
支书连忙辩白:“我不想当,我不想当,我就把支书当好就行了。”
水桶现如今很少回西山村,西山化工有限公司设在鹭门市富豪大厦的顶层,在那里水桶租了两百平米,然后装修一下,给自己弄了个董事长办公室。董事长办公室外面是一个大办公室,大办公室的门口还有个柜台,类似于酒店大堂、酒楼门口迎宾小姐站立的地方。然而,大办公室里却空空荡荡只有桌椅板凳没人,水桶见不得别人坐着拿他的钱,认为花钱雇一些人坐在那儿装模作样陪着自己不值得。所以,他宁可让花钱租来的房子空着,也不招人来填空。
尽管这样,水桶的办公室仍然非常热闹,整天人来人往,有西山村进城办事顺道过来泡茶的乡亲,有那些供应泔水、地沟油的供货商,也有一些销售再生地沟油的商家,这些人来了,就是一件事:泡茶,瞎吹,套近乎。水桶的董事长办公室照例也有一张老板台,一张老板椅,还有沙发茶几,电脑电视也一应俱全。然而水桶却无论如何坐不惯老板椅,他习惯蹲着,或者盘腿坐着,坐在老板椅上两条腿吊着,腿就闲得难受。于是水桶的老板台、老板椅、电脑都和外面的大办公室一样,纯属摆设,他几乎从来不动。有一些初次拜访的客户来到这里,先要诧异一把,往往要向坐在沙发上泡茶的水桶打听:庄老板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