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这话明显是在骂他,水桶却没了跟老板斗嘴的兴致,老板今天给他的刺激太过强烈,他一时半会儿有些转不过弯来。服务员端来了牛排套餐,老板起身:“你慢慢用,今后没事常过来坐坐。”
水桶一点儿胃口也没了,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胃口好,一向是水桶和他妈共同认定的福气。切牛排的工夫,水桶蓦然想到,如果老板说的是真的,韭菜并没有嫁给那个所谓的林处长,那么,韭菜嫁给谁了呢?或许她根本就没有嫁人?这个念头闪现到脑海里,刺激到了水桶的中枢,他差点儿跳起来,随即激动得大喊服务员。
服务员紧张兮兮地跑过来请教:“先生,有什么需要?”
水桶大声吩咐:“埋单。”
服务员轻松了,一般有条件充好人、买人情的时候,人都会轻松:“先生,您不用埋单了,老板说他请客。”
水桶说:“单是要埋的,你们老板请客我也不能白吃对不对?”
服务生请水桶稍候,然后转身跑去报告,片刻老板过来,手里没端茶水:“怎么了?生气了?”
水桶连忙解释:“没有,没有,生什么气啊,就是不好意思让老板破费。”
老板嘿嘿笑:“没关系啦,你是我们的老客户,这么久没过来,今天来了说明你没忘我们,招待一顿是应该的。”
水桶在城里混了这么多年,也学会了虚话:“真不好意思,那就谢啦。”
老板说:“你娶老婆没有?”
水桶摇头:“没有啊,怎么,你要帮忙?”
老板说:“那就去找韭菜吧,你不是一直在泡韭菜吗?”
水桶犯难:“到哪找她去啊?我给她打过电话,通了没人接,再往后就打不通了。”
老板点醒他:“不就一根韭菜么?还能蒸发了?到她们老家去问问,你知不知道她们老家?我这有登记的身份证。”
水桶恍然想起他曾经到韭菜老家买过千年桫椤木,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我知道她老家。”
想到了这个,水桶再也坐不住,扔下杯盘狼藉的牛排,起身就要走,老板嘿嘿笑:“今后咱们就是朋友,你别再派你的手下过来捣乱了啊。”
水桶脸皮再厚,此时也不由得黑脸红成了紫脸,岔开话头:“服务员,过来把你们的消费卡给我拿三张。”
过去为了动员水桶买一张卡,韭菜曾经赔了不少笑脸,说了不少好话,水桶才咬牙跺脚忍痛买了一张卡,如今一张嘴就是三张卡,连他都觉得自己体面得了不得。
服务员连跑带颠取来了三张卡,递给了水桶,同时将刚刚送来的《鹭门日报》递给了老板:“老板,报纸来了。”
水桶忙着掏钱,给老板递钱的时候,看到报纸上横贯通栏的大标题有“庄水桶”三个字,顿时狂喜,这个时候,在这个时间,报纸又有了吹他的文章,真够给力。
“让我看看,这帮记者又瞎写了些啥。”水桶抢过报纸,然而,这篇报道并非吹他,而是砍他,而且砍得非常给力:庄水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通栏标题是一个疑问句,下面还有副标题:记者夜探西山村神秘工厂。
这篇文章写得非常生动,没有明说庄水桶造假制假,但是却让人马上能想到这个神秘工厂肯定没干好事。文章从记者深入西山村遇到的神秘氛围和农民的戒备写起,然后把笔锋戳向了那个被土围子严密包裹起来、禁止外人进入的工厂。然后还提到了神秘的油槽车驶进工厂的时候,能够嗅到的臭气和霉气。
记者没有明说庄水桶的工厂在干什么,却字字句句让人们相信庄水桶的工厂在干非法、丑恶的事情。文章最后对有关部门提出了殷切希望,请有关部门对庄水桶的工厂到底在干什么,庄水桶到底是不是所谓的回乡带领乡亲共同致富的典型给市民一个交代。记者署名雷雷。
“干你老,连名字都不敢写真的,死去吧你。”水桶在心里怒骂。
报纸的编辑也不是省油的灯,挺阴险地在同一个版面上,连续登载了几篇小文章,揭露本市餐饮业地沟再生油、一滴香食物添加剂泛滥的问题,同样也要求有关部门追查、严处。这几篇小文章跟雷雷那篇文章聚在一起,明显在进一步暗示庄水桶在做非法勾当。
水桶一看到这张报纸,浑身马上燥热起来,刚刚因韭菜有可能未嫁涌上来的好心情马上像挨了砖头的玻璃窗,稀里哗啦散落一地碎片,韭菜也如骄阳下的冰霜在大脑里迅速隐没。
“干你老,卵窖记者死烂人!”他匆匆告辞,逃跑一样钻进车里,马上给叶青春拨打电话。
叶青春真是个老鬼,听到水桶说了报纸的事,没说别的,只说了一句:“你赶紧回来,我们一起跟村长、支书商量一下,没啥大不了的。”
56
回到村里,报纸也到了,村长、支书还有叶青春都聚在厂子的办公室里等水桶,中间的桌上扔着那张《鹭门日报》。
放在过去,这些人聚在一起等着自己作决定,得意之情一定会从水桶心里油然升起。然而,今天手里捏着那张要命的报纸,水桶却一点儿也没了那种满足感,再看看那几个人,一个个脸臭得就好像来要账的,心里更烦:“咋不泡茶?”
按照鹭门习惯,几个人坐在一起如果不泡茶,那就是傻坐,除了上门打架、暴力讨债的,一般不会这样傻坐。泡茶在鹭门既是交谊又是交易,既是日子又是节目,正常情况下,极少见到几个人坐在一起中间没有茶具的。
水桶的口气冷冷的,硬硬的,村长和支书相互看看,支书跳起来张罗泡茶,拿电壶烧水、洗茶、沏茶,就干这么点儿活,满脑袋大汗,活像刚刚在地里耕完田。
几个人饮了一圈茶,叶青春打破了憋闷:“其实也没啥事,报纸么,干喊没用,关键是要防备工商、卫生检疫联合调查。”
村长蹙眉皱脸活像牙疼:“就怕惊动市政府,拿我们做反面典型,重点打击。”
支书有点儿二百五,还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干你老,怕个卵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是什么?我们是农民,有党中央、国务院支持我们,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让农民富起来,这是党中央国务院的大政方针,谁跟我们农民对着干,谁就是破坏社会主义和谐社会。”
村长乜斜他一眼,连连摇头:“别念报纸了,我们现在面对的不是党中央、国务院,也不是市政府,是报社和有关部门。”
庄水桶倒让不着调的支书提醒了:“我觉得支书说得有道理,我们是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是让农民富起来,这有什么错?报社怎么了?报社也得听党中央、国务院的。”说到这里,当初偷千年桫椤木的时候,那个村长带着村民对抗执法的情景又浮现在脑海里,于是庄水桶更有了底气:“把我们村里的人都动员起来,谁敢破坏我们致富,谁敢破坏我们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我们就到市委、市政府告他去。”
叶青春这才发言:“董事长说得对,没事别惹事,有事别怕事,现在最重要的是动员村民,做好防范,如果真的有谁来查我们,我们要一致对外。我们只要内部团结一致对外,谁也拿我们没办法。”
村长说:“工厂是我们大家的,村里人人有份,家家都有人在厂里做工赚钱,这个工厂是我们西山村经济发展的增长点,道理大家都明白,具体怎么办,今天商量着拿出个一二三条来。”
于是,由宏观到微观,由抽象到具体,几个人商量出了几条应对措施,然后分头去准备迎接战斗的洗礼。
最先接战的是“有关部门”。工商、税务、卫生检疫、城管几家联合组成了调查组,进入西山村对报纸曝光的工厂进行检查。实话实说,有关部门也并不愿意没事找事,谁都愿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水桶他们在鹭门大张旗鼓地回收泔水、地沟油,有关部门不可能不知道。回收那些东西到底要干什么用,有关部门用屁股也能猜出个十之八九,可是谁也懒得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所有有关部门的潜意识、潜规则。现在情况不同了,舆论造出来之后,最有压力的不是水桶他们,而是“有关部门”。舆论能让上级知道出了什么事,也能让上级知道出的事应该谁去管,上级知道了,如果继续不管,事就会落到自己头上,弄不好会把头顶上的乌纱帽给砸飞了。
有关部门联合执法队刚进山口,便被进入了战时紧急状态的村民们发觉,村口的大钟当当当敲得震天响,四周的大山轰隆隆地响应。
村民们立刻紧急集合,久违的钟声竟然令老一辈的村民们产生了当年为游击队站岗报警、农业学大寨下地收工那会儿的亢奋、振奋和兴奋的怀旧体验。尽管那会儿的日子过得很苦,肚子让红薯叶地瓜干胀得拉不出屎。然而,时过境迁,如今吃着白米肉菜,喝着啤酒好茶,家家电灯电话电视冰箱,可是,昔日的群体盲动留在心灵中的潜影一经激活,仍然能够爆发出疯狂。
村长和书记站在听到钟声集合到村委会坝子上的村民们前面,村里开村民大会的时候,村民们从来没有显示过这种同仇敌忾、团结一心、严守组织纪律的气氛。支书和村长两个人面对严肃、紧张、亢奋的村民,心底里竟然也油然升腾起了一股指挥千军万马上阵杀敌的悲壮和慷慨。
村长激动得声音嘶哑:“乡亲们,水桶是谁?是我们村里长大的孩子,现如今,水桶为了让乡亲们致富,放着鹭门市里的福不享,回乡办厂,跟乡亲们一起致富。乡亲们,自从水桶的工厂开办以来,我们西山村哪一家没有在厂里上班赚钱的?我们没有掏一分钱,水桶就给了我们村子股份,厂子赚一毛钱,就有我们的一分,厂子赚一百块钱就有我们的的十块,厂子赚一百万就有我们的十万块钱。这些钱是我们全体村民的,到了年底,家家可以分红。反过来说,厂子亏了,干亏水桶,我们村子不亏,你们说水桶有没有情谊?”
大家伙一哄声地嚷嚷:“有!”群山回荡起一连串的“有、有、有……”,大山的回声闷生生的,听着就像支书骂人:球、球、球……
支书怕话都让村长一个人说了,功劳都让村长一个人抢了,众人的哄声稍歇,村长下一句话还没接上,马上插空讲:“乡亲们,党中央、国务院一而再再而三地要让我们农民富起来,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水桶现在就是践行党中央、国务院的方针政策,带领我们乡亲们一起致富,俗话说吃水不忘挖井人,现在,有一些人看着我们日子好过了,有钱赚了,就开始眼红,造谣诬蔑我们,我们能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村民们一哄声地响应:“不能!”群山回荡起一连串的“能、能、能……”,就像在跟村民们唱对台戏。
支书讲话难得受到如此热烈的响应,一时情绪失控,竟然有些热泪盈眶的意思:“乡亲们……”
下文还没说出来,住在村西头的光荣老丈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传话:“快些吆,还在这里等饭呢?人家都快过口子了。”
他说的口子就是进西山村的必经之路西山口,过了西山口,就是村落的坝子,西山口是进入西山村的咽喉要道。传说早年间西山村民的先祖们,躲避北方战乱,一路迁徙到这里,看中了这片坝子地势平坦,却又有四面群山环绕屏障,唯有西山口一条通道,易守难攻,方才在这里落脚繁衍生息。过去,村里也多次遭受过兵灾匪患,每到那个时候,村民们就组织起来,聚集到西山口防守,多次击退了来犯的敌人。
接到光荣岳父的通知,村长一声吼,振臂一挥,村民们立刻举着锄头镰刀就如当年抗拒官兵匪患一样,蜂拥到村口,准备堵截“有关部门”的联合执法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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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水桶却躲在土围子里和叶青春紧急部署,应对检查。一切就绪,水桶便放心地出了土围子,去察看形势。村里冷冷清清,几条老狗在街道上散步,看到水桶退避三舍,老狗并不是尊重这个董事长,而是多年以来每次碰见水桶都要挨踢,所以对水桶的味道极为敏感、惧怕,远远嗅到水桶的味道,不等照面,就远远地躲开了。踢狗,是水桶从小养成的毛病,他爱听狗们被踢以后,由汪汪汪的吠叫,变成吱吱吱的哀嚎,爱看狗们被踢以后,立起在背上的尾巴耷拉下来夹在屁股里的狼狈。
“干你老。”水桶骂了狗们一声,然后转身朝人声鼎沸的西山口悠悠地转了过去。
此时此刻,联合执法队正和西山村的村民们在西山口紧张对峙,村民们拿着镰刀斧头擀面杖扫把,堵住了山道。政府有关部门的汽车停在远处,一些戴着大盖帽和没戴大盖帽的执法人员停在不远处,一个大盖帽正拿着话筒对着村民做思想政治工作,说他们是依法行政,请村民不要抗法,应该当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云云。
村民们根本不把当好公民还是恶公民当做立身标准,在他们心目中,最重要的就是保护好自己的利益,所以,执法人员的思想政治工作在他们听来就是骗子贩卖的狗皮膏药。村长这个时候也不出面,混在村民队伍里,给村民们长劲儿。倒是支书自认为到了向村民表现自己理论水平和政策能力的时候,也拿了一个喇叭跟政府有关部门对呛:“党中央、国务院提倡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制定政策要让农民富起来,你们破坏农业生产,干扰我们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跟党中央、国务院作对,我们广大农民坚决不答应。”
村民们此时也觉得支书到底还像个支书,说出来的话站得高,口气硬,便大呼小叫地跟着呐喊:“坚决不答应,坚决不答应……”
群山呼应:“应、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