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菜满心不愿意,可是为了不扣钱,也只好勉为其难,再次跑进劳动局的大门,好在已经偷过一次,熟手熟脚,很快就把真正的林鹭生的照片偷了回来。水桶接过照片,仔细打量半会儿,用东北人的话说,心头顿时瓦凉瓦凉的。照片上的人年轻帅气,还戴了一副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自惭形秽的感觉很不好受,水桶怅然若失,肉菜看他僵僵的就像傻了,心里挺忐忑,怕他突然发飙拿自己撒气,悄悄溜了。
45
水桶抱了一线希望再次光临巴星克咖啡馆,请那个中药丸再次辨认一下,这张照片是不是传说中的那个林处长。中药丸却已经跳槽,不在咖啡馆干了。又找别的服务员约莫看了一眼照片,服务员不胜其烦,连连点头应付:就是啊。水桶满心巴望这张照片也是错的,自己给自己创造希望,听到服务员这么说,掏出蔡旺旺那张照片反问他:“上一次你们不是说这个人就是林处长么?”
服务员微微一愣,连连点头:“是啊,就是这个人啊。”
水桶让他搞得犯晕:“干你老,到底哪一个是?”
服务员嘿嘿一笑:“管他哪个是,反正跟你也没关系,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哪个是,你觉得哪个是就哪个是。”
水桶心里正郁闷,就像填满了硝酸氨,服务员的嘻哈等于给他胸中的炸药点燃了导火索,水桶爆炸了:“干你老,你戏耍老子是不是?”说着一把揪住人家就要挥老拳。
服务员对客人自然要装模作样地谦恭有礼,水桶常来泡韭菜,服务员心目中已经不把他当客人了,此时见他要动粗,谁也不会挓挲着两手挨揍,就反过来跟水桶搏斗。这边打斗起来,那边服务员一哄而上,拉偏架的,看热闹的,闹成一团。惊动了老板,老板这个时候犯了个错误,他本应该劝开之后,假模假式地让服务员给水桶道个歉,此事也可能就过去了。老板从来没有看得起水桶,尤其发生了鹭门大学教授和女作家的血案之后,对水桶更是腻歪得紧,水桶上座,他从来没有答理过,都由服务员应付。后来得知水桶看上了韭菜,经常过来泡韭菜,老板觉得眼前上演的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现实版,韭菜虽然达不到天鹅的标准,水桶却是名副其实的癞蛤蟆。
此刻,看到水桶和服务员扭作一团,散落四周假模假式装小资的客人们惊慌失措,随时准备抱头鼠窜,老板心头火起,三把两把将水桶和服务员撕开,让别的服务员叫110来处理。水桶本来就没占上便宜,又最怕见官,农村人的本来意识就是跑到别人家里打架,再怎么说也是没道理的事情,只好用“你等着,你们等着,事情没完”之类的话头给自己做垫脚石,慌而不乱地撤出了巴星克。
水桶越想越气,自己现在好赖也是个老板了,可是巴星克咖啡馆的那些人仍然把他当做农民工,如果认可了自己的老板身份,今天绝对不敢用这种态度对待自己。即便自己是农民工,农民工也是有自尊的,也不能随便让你们仗着人多欺负。什么破咖啡馆?不就是伺候人蒙人钱的破店吗?水桶还没回到住处,就已经有了报复计划。
第二天,水桶带领手下工人和家属去巴星克喝咖啡,而且规定一律不准洗澡、换下工作服。水桶的工厂开工以来,生意极佳,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地沟油居然完全是卖方市场,似乎生产多少都不够,那些大酒楼,小饭馆,做黑早餐,摆摊卖烧烤、麻辣烫的跟在屁股后面要货,道理很简单,地沟油便宜,能大大降低成本,人吃了也不会马上就死。有这么好的市场需求,水桶的生产规模迅速扩大,刚开始雇用了十几个工人,现在工人已经有五六十号,三班倒满负荷生产。吸取了上一次到市政府散步影响生产的教训,这一回水桶只带着下了白班、等着上大夜班的工人,有家属的带着家属,没有家属的带着朋友。
“干你老,大家都听好了,今天的咖啡还有套餐,都由老子请客,你们都跟着肉菜去。”水桶临时改了主意,觉得自己亲自参加报复性太明显,就改派了肉菜去,“肉菜,大家吃套餐喝咖啡的时候都要慢慢来,谁坐的时间最长,给谁额外发一百块奖金,只要不耽搁明天上班就行。”后面这话是对肉菜说的。
肉菜为难地看看工人们,苦笑摇头:“老板,这家咖啡馆怎么得罪你了?你是要人家的命呢。”
肉菜带着工人和工人家属走进了巴星克,咖啡馆的服务员顿时傻了。面对这些破衣烂衫,满身泔水、臭油味道,兴高采烈的顾客,不但服务员傻了,就连那些双双对对来这里装文雅的小资顾客也都傻了。
肉菜此时充当了领导,指挥大家:“随便坐,随便坐。”然后对木桩一样呆立的服务员吆喝,“每人一份套餐,每人一杯咖啡,要卡布奇诺,不要蓝山,蓝山都是假货,还有,如果我发现你们的咖啡有假,我马上打电话投诉你们。”
咖啡馆老板过来了:“你们是干吗的?”
肉菜回答:“吃饭,喝咖啡。”
老板还想说什么,肉菜堵住了他的嘴:“怎么,你们不接待我们吗?”
老板看看这个阵式,心里明白遇上麻烦了,但是却一时搞不明白麻烦是从哪里招来的,只好招呼服务员:“过来照应客人啊。”
工人们可不是小资,也不懂得小资喝咖啡时的那个套路,有了不花钱的饭吃,有了不花钱的咖啡喝,一个个兴高采烈,就像小孩子过年,高喉咙大嗓门地聊天,抽烟吐痰光着脚丫往椅子上蹲的,还有准备坚持到最后挣那一百块奖金的人后悔没有带副扑克来。
正是傍晚时分,也是正常情况下的营业高峰时间,本来已经进来坐下的小资型客人纷纷逃避,准备进来的客人在门口探探头,吐吐舌头扭头就走,巴星克咖啡馆今夜无人入眠,成了水桶那个非法工厂工人们的包场。老板派服务员探听消息,想弄清楚这帮人到底是什么路数,可惜,水桶那个工厂本身就是非法黑厂,既没工商注册,也没有工厂名称,问来问去,只知道是某家厂子的工人,老板请客,却怎么也弄不清楚具体的来路。老板猜度,人家是事先安排好了故意保密的,却没想到,工人根本没法给他报单位、厂名。
最令咖啡馆头大的是,这帮人吃饱了喝足了,却都不走,谁都想当坚持时间最长的一个,赚老板一百块钱奖金,结果一直熬到凌晨,桌上趴着睡的、横担在座椅上睡的,一直到咖啡馆打烊,好言好语地往外哄他们,他们才一个个不情愿地离去。好在,这些人都有人统一给埋单,咖啡馆也算是创造了一次营业高潮。
可怕的事情还没有完,第二天,这些工人不但照旧跑来吃套餐喝咖啡,就连一些给水桶工厂送泔水、送残羹剩饭的人也跑过来吃白食、喝咖啡,而且还把装着臭烘烘泔水、残羹剩饭的车辆停在巴星克咖啡馆门口,除了这些人,满厅堂再没有一个“正经客人”,巴星克老板心目中的“正经客人”就是那些不时会光顾这里,或捧一杯咖啡望着大海做沉思状,或两个人挤在厢座里腻腻歪歪的白领小资。巴星克老板想打110报警,可是人家又没什么违犯治安条例、故意闹事的把柄,吃了喝了一分钱不少地埋单,弄得老板叫苦不迭却又无可奈何。
第三天,此事引起了媒体的关注,报纸、网络、广播、电视都纷纷披露,某家企业老板请员工到巴星克咖啡馆进餐喝咖啡,对其中的隐情分析猜测了不同版本。浪漫版说是老板看上了咖啡店的某位女服务员,以这种方式求爱;现实版的说是老板得知富士康的员工被逼得跳楼,为了防患于未然,通过这种方式帮助员工舒缓压力;乐观版的说老板请员工到咖啡馆进餐喝咖啡体现了科学发展观深入人心,这件事情是创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缩影;悲观版的分析这件事情的本质不过是富人炫富,是资本家的伪善,如果真心实意为员工,何不把吃套餐、喝咖啡的钱直接当做工资或者奖金发给员工?对这家企业和这家企业老板各种版本的传说也在网络民间传播,有的说是乡镇企业,有的说是民营企业,有的说是某个饭馆,还有的说是巴星克咖啡馆自己炒作。一时间竟也把鹭门市的舆论搅和得热热闹闹。
巴星克咖啡馆老板正在为自己没名堂地成了新闻焦点而窃喜,虽然损失了一些“正经客人”,但不仅营业额没有受多大影响,还赚了免费的广告。然而,水桶却又换了想法,他连着干了三天,算算账,成本太高,每个人平均消费七八十,三四十个人,每天就得耗两三千块,三天下来小一万块钱就没了。水桶心疼了,紧急刹车,宣布停止在巴星克请客。水桶的工人突然不去咖啡馆休闲了,反倒把咖啡馆给闪了,就像正在吸吮的娃娃突然断了奶,刚刚熟惯了的打工仔们突然一个都不来了,过去的“正经客人”也不来了,巴星克咖啡馆老板看着空空荡荡的场子,急得舌苔长到了嘴唇外面,这种场面连着一个多月都没有好转,巴星克咖啡馆只好挂出了歇业的牌子。
46
水桶闹腾够了,气也撒得差不多了,虽然有时候想起韭菜和那个长得挺帅的林处长,心里还难免酸溜溜的疼,然而那种恨不得就地把人家处决的冲动却也不再那么时时刻刻梗在胸头了。
然而,他却疏忽了一个非常严重的现实问题:那个林鹭生被他点名道姓地祸害一场,怎么可能含羞忍辱、忍气吞声?虽然组织上并没有把所谓的官员强抢民女问题当回事儿,因为谁也能看得出来,那只不过是一帮没名堂的人瞎胡闹而已,况且,叫林鹭生的人在鹭门市成百上千,即便是把搜索范围限定在处长中间,也有好几十个,谁也不会真的一个个甄别追查到底是哪个林鹭生“强抢民女”。但是,所有叫林鹭生的处长却也都成了供别人议论、猜测的无辜。尤其是那位劳动局的蔡旺旺处长被水桶无端骚扰一通之后,痛定思痛,反思顿悟,恍然想到,那个神经病肯定不是神经病,肯定是错把自己当成了本单位的林鹭生。这个问题并不复杂,不用动用政府处长的智商,就是农民工也能想得出来。
蔡旺旺解开了政府机关近期内人人关注的热点神秘课题,忍不住就要把答案告诉别人,既显示自己的清白,也显示自己的智慧。于是,市劳动局那位林鹭生处长也从众多叫林鹭生的处长中脱颖而出,成了别人饭后茶余嚼舌头的小点心。等到林处长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就是那帮农民工散步败坏的“林鹭生”,已经是事发后一个月了。现如今,快餐时代,网速生活,从中央文件,到街谈巷议,任何一件事情的新鲜感都很难维持一个月。这种状态是对一般公众而言,对于当事者个人来说,感觉就大大的不同。事情过去了一个多月,才知道那件事情的主角居然就是自己,而且那个主角还是坏人、小丑,林处长的心情就像喝了一杯德国原装进口啤酒,他喝了以后,别人才告诉他刚才喝的不过是冰镇尿而已。围观的人哈哈大笑,他却连谁、为什么戏耍他都不知道。无端成为供别人耍弄的小丑,无端被别人诬蔑诽谤,这个感觉很不好,林处长的郁闷、愤怒可以想象,也可以理解。林处长对于制造这场莫名祸事的祸首的仇恨心、报复欲可以想象,也可以理解。
林处长是混官场的,混官场的人对付人一般用阴招,而且会走程序。林处长第一步程序就是弄清楚祸事的幕后主使是谁。水桶如果在指使工人到市政府门前散步之后,便偃旗息鼓,蛰伏不出,本来也可能会躲过林处长的追查。毕竟那只不过是一场司空见惯的小群体事件,现如今几乎天天在政府门前都能见到,已经见怪不怪了,只要不再来了,谁也不会认真追查、处置。可是水桶却继市政府门前散步起哄之后,又一手制造了打工仔泡巴星克咖啡馆事件。
林鹭生追查水桶的过程没有悬念,也没有惊险。他有充足的公权力资源,也有通畅的私人渠道。水桶他们毕竟仅仅是一家非法生产地沟油的黑工厂,并不是特务组织,也不是黑社会的秘密窝点,真的要查没多大困难。很快,林处长就把水桶的底细查了个一清二楚,在鹭门市掀起轩然大波,把他变成官场笑话的主角竟然是一个制造、贩售地沟油的黑窝点的黑老板。这让林处长百思不得其解,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个叫庄水桶的跟他林鹭生有什么深仇大恨,他反思自己一生,从来没做过抱别人家孩子下井、砸寡妇门刨绝户坟之类的坏事,那个叫庄水桶的家伙凭什么这么败坏他呢?百思不解,索性不解,林处长不屑于花更多心思求解那个叫水桶的人打的哑谜。就像在大街上被狗咬了一口,谁也不会认真让狗解释清楚为什么要咬自己。
林处长继续走程序,他半公半私地向公安局、工商局、卫生检疫局、税务局通报了水桶加工地沟油的黑窝点,于是,这些对肃清鹭门市市场非法食品加工窝点负有重大责任的部门紧急出动,朝水桶的工厂袭去。
水桶他们的厂子照例设在城乡接合部,那种地方鱼龙混杂,各种各样的黑作坊、黑工厂不少,一则厂房租金便宜,二则水电动力供应混乱,方便浑水摸鱼,三则大家都在违法,相互之间还能有个照应。厂子投产之初,叶青春就在巷子口上安装了摄像头,摄像头的终端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水桶嫌他花钱,叶青春解释:“干你老,你在干什么自己心里不清楚?迟早会被抓,厂子机器封了不要紧,人抓进去就啥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