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没法,就让警察找前边车上的领导,村长没办法只好下车:“怎么了?怎么了?”
水桶想了想没跟着下车,躲在车上由村长去对付警察。
村长到了警察跟前二话不说先掏烟点头哈腰说好话。警察不接他的烟,坚持让他拿采伐证:“干你老,趁天黑偷了木材跑呢。”
警察刚刚说了这么一句粗话,村长马上翻脸:“干你老母!”干你老还可以不理解成骂人话,因为按照鹭门的习惯,熟人之间也完全可以用这句话打招呼、显亲近。而“干你老母”却就是确定无疑的骂人话,“老子村里的山,老子村里山上的树,凭什么办采伐证?老子就是啥证没有,干你老,你咬老子的卵窖呢。”
警察被村长劈头盖脸一通臭骂弄得瞠目结舌,还没有反应过来,后边的大卡车到了,从车上跳下来一帮村民,一哄而上,扭住了那几个警察,村长也不再管,拉开车门上了皮卡,挥手下令:“走!”
水桶有点儿紧张:“村长,敢欺负警察,到时候人家说你暴力抗法,抓你怎么办呢?”
他那点儿法律意识在村长那里却成了屁话:“干你老,懂不懂法不治众?他们敢抓我,我们村民就敢到市委市政府游行示威去,要求市委市政府处理暴力执法的警察,看看谁怕谁。”
水桶想一想倒也真是那么回事儿,他断定,如果村长真的发动群众带领群众到市委市政府集体上访,这摊烂账肯定没有人能算清楚。
警察被村民缠住,狼狈逃窜,村长的皮卡和拉着大树的拖车轰隆隆启动,在满载村民的大卡车护卫下,一路开进了鹭门市,直接到了华鹭集团的大门口,才把车停下。
水桶事先给总经理挂了电话,估计树到了树坑也就挖好了,却万万没有想到,华鹭集团大门外边冷冷清清,一如往常,只有门卫听到大门外边几台汽车一起轰鸣,睡眼惺忪地从大门里边出来愕然问:“你们干啥的?”
水桶气呼呼地骂门卫:“干你老,董事长的宝贝送回来了,你们怎么也不知道做做准备工作?”
门卫认得水桶是总经理助理,不敢回嘴,无辜地辩解:“我们也不知道啊,事先要是有人安排,谁敢不干。”
村长也不高兴,掏出手机给董事长挂电话,董事长中午晚上睡觉,怕来电话影响睡眠,一律关机,村长自然拨不通,一气之下招呼村民:“走啊,送到了,我们的事情就算做完了。”
话一说完,钻进了皮卡车,开着车一溜烟跑了。摩托车、大拖挂、大卡车跟着村长轰隆隆地扬长而去。水桶和门卫守着那棵桫椤树,活像一具庞大尸体的守灵人。
天大亮了,员工们陆续上班,看到集团门口这株倒卧的大树无不惊诧,却也没人过问,这种企业里的普通员工都遵循一个潜规则:跟自己无关的事情最好别管。
总经理的座车停到跟前,水桶连忙上前汇报。总经理便给董事长打电话,董事长说他马上就到。总经理和水桶不敢离开,守在现场等待董事长。
董事长到了以后,看到那棵他心目中的宝贝千年古桫椤树被人随随便便扔在地上,暴跳如雷,臭骂水桶不该这么慢待这棵树:“干你老,懂不懂得?这是神树,我们把神请来就这么扔到地上吗?干你老,神要是降灾你就去死。”
水桶明明事先已经给总经理报告了,总经理当时不知道在哪家娱乐场所娱乐,没拿这棵树当回事儿,此刻董事长发火,盯住了水桶臭骂,总经理站在董事长身后,一个劲儿给水桶挤眉弄眼,活像正在拉客的站街女。
其实总经理即使不使眼色水桶也不敢当面把责任推给他,水桶一个劲儿给董事长道歉认错,倒好像他跑到北山村辛辛苦苦一个多星期,不是去办事,而是去闯祸了。董事长骂了一通,吩咐总经理马上安排人把树栽好:“干你老,树要是活不成,我就把你们都给种到地里去。”
董事长骂人倒还好忍耐,翻过来倒过去也就是干你老、卵窖那种老套子,难受的是他的唾沫星子就像喷泉,喷出来的力道还特别大,砸到脸上不但又湿又臭,还挺疼。水桶就如枪林弹雨中的勇士,站在前沿替总经理遮挡着董事长制造出来的瓢泼大雨。
董事长走了,总经理连忙挂电话安排人过来挖坑栽树,还请教水桶应该挖多深多大个坑。也许刚才水桶没有当着董事长的面把他给推出去,硬是替他挡了一阵暴风骤雨,总经理跟水桶说话的时候和颜悦色,暂时收起了高高在上的那副派头。水桶急着去洗脸,也弄不清楚该挖多大个坑,用种茶树的经验主义随便回应了一声:“按根的大小挖就行了。”说完,急匆匆跑进集团找卫生间去洗脸,董事长的唾沫喷在脸上,活像被谁给抹了一整脸的稀屎,不马上洗气都喘不过来。
29
树坑挖好了,树也放进了坑里,正式落土的那天,头天晚上下了瓢泼大雨,地面湿漉漉的,空气却格外清新宜人。华鹭集团要举行隆重的请神树、敬神明仪式。树的枝干上面挂满了花布条,树下面摆放了香案,集团还花钱雇来了高甲戏班子准备唱几出喜庆戏文给老树欣赏。
香案摆放好了之后,由董事长带队,集团的领导班子和董事长的家族成员上香跪拜。董事长毕恭毕敬地跪到了地上,双手捧着香烛高高举起,嘴里喃喃有词,却谁也听不清楚他在祈祝什么。这个时候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两只乌鸦落在了树顶,叽里呱啦地在上边聊天,其中一只还恬不知耻地拉下一泡乌鸦屎,不偏不斜正正落在了董事长陈木桶捧着香烛的手上。
众人大惊,总经理挥手顿足吓唬乌鸦,要把乌鸦赶走,却不敢出声咋呼,怕干扰了董事长为核心的集团董事会和家族成员敬神祈福。一转眼看到了水桶,水桶正在跪拜队伍中最后边趴在地上,却扬起脑壳东张西望。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如果当时他不抬起脑袋东张西望,而是埋头跪拜,后面的事情肯定就不会发生,即便发生了责任也不会落在他的头上。
总经理回头看到了庄水桶,立马挥手作势,让他把树上的乌鸦驱赶开。水桶看到总经理朝他一个劲儿挥手,又一个劲儿指树顶上,抬头看看,才知道总经理让他去把树上的两只乌鸦赶开。水桶对自己亲自搬运过来的这棵传说中的千年古桫椤树心存敬畏,总觉得把人家一棵老树从原籍硬迁到鹭门市当市民,有点儿像绑架,现在又看到乌鸦竟然也落到人家脑袋上耀武扬威,尤其在这个庄严肃穆、焚香敬神的时刻,就尤其嚣张、冒犯。
水桶从队伍里爬起来,拍拂一下膝上的尘土,来到了大树的另一边,挥手跺脚,轻声轰赶乌鸦。乌鸦似乎知道他的分量更差,理都不理他,两只畜生管自聊天聊得热闹。水桶动怒了,满地找竹竿或者其他长度够尺寸的物件,想动用武力把两只可恶的畜牲赶走。可惜,不要说今天集团举行重大仪式,就是平日里,集团外边这块空场也一定会清扫得洁净如洗,稍有不洁之处,董事长就会亲自给分管后勤的副总经理脸上喷满唾沫星子。董事长最看重脸面:“干你老,集团的院子就是集团的脸面。”这是董事长的口头禅。
水桶踅摸一圈,没有找到合适的武器,而乌鸦仍然肆无忌惮、恬不知耻地赖在树梢上聒噪。水桶愤愤然了,董事长亲自参加如此隆重的典礼,怎能容得两只乌鸦干扰破坏?水桶攀上了老树,他要履行自己的责任义务,亲自赶跑那两只可恶的乌鸦,维护集团敬神仪式的庄重和严肃氛围。
爬树是他的老本行,过去在农村从小到大,被他爬过的树远比被他读过的书多。水桶爬到树的中间,距离那两只乌鸦还有一米多远的时候,那两只乌鸦颇为不耐地朝他呱呱呱叫了几声,奇怪的是,乌鸦似乎也学会了鹭门人的骂口,叫出来的声音像绝了董事长破口大骂“干你老”。乌鸦骂过了,朝树梢上又挪了挪,拉开了跟庄水桶的距离,两个畜生又开始热聊起来,简直没有拿水桶当人看。
水桶不敢大声骂娘,小声嘀咕着“干你老,老子抓住你炖沙茶面吃”,然后接着朝上面攀爬。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惨剧,这棵树本来就是新移植的,根浮土浅,又下了一整夜的大雨,土壤被雨水浸泡成了松软的蛋糕,高达八九米的大树原本就头重脚轻,树梢上又压了水桶那么一个大活人还有两只乌鸦,立刻失去平衡,轰然倒塌下来。倒塌的瞬间,两只乌鸦呼哨一声悠然飞去,水桶没有飞翔能力,本能地紧紧抱住树干,倒下来的树干砸到了刚刚上完香正要站起来的董事长陈木桶脑袋上,董事长立刻头破血流翻身倒地。
现场乱成一团,惊叫的,哭喊的,扑过去救人的,急惶惶打电话叫急救车的,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董事长陈木桶身上,谁也顾不上和大树一起摔倒的庄水桶。水桶摔得并不严重,有董事长陈木桶衬了一衬,大大缓冲了大树倒地时水桶落地的速度,而且水桶又是屁股着地,虽然屁股摔得比小时候挨他妈的擀面杖还痛,可是,屁股那东西据说天生就是老天爷安在人身上承受打击用的,所以水桶并没有受重伤。
他翻身起来,揉揉屁股,凑过去一看,董事长已经人事不省,满头满脸的污血,看上去挺吓人的。水桶胆战心惊,吃一堑长一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水桶让光荣两口子的民事赔偿给整怕了,脑子里闪电般想到打那场官司学会的“民事责任”四个字。眼下这桩事情,如果华鹭集团把董事长被大树砸伤的责任定到他身上,够不够判刑先不说,光是那笔民事赔偿金就能让他一辈子快活不起来。想到这些,水桶趁人群混乱之际,拔腿就跑,一溜烟从那个是非之地消失了。
水桶跑了,急救车也到了,众人手忙脚乱地把董事长陈木桶搬上车,急救车拉着董事长奏响了叽里哇啦听着很欢快的笛声朝鹭门市有名的794医院奔去。
一个月以后,关于华鹭公司董事长陈木桶的事迹在鹭门市广为传说:陈木桶被那棵老树砸了个头破血流,然后就植物了,成了名副其实的木桶,只能盛食物盛水,没了别的用途。林业部门开始追究华鹭集团和北山村村委会盗卖倒买千年古桫椤木的案件,经过专家鉴定,这棵所谓的千年古桫椤木树龄不过几十年。而且桫椤树移栽失败,彻底枯萎死亡,据此,林业管理部门向华鹭集团征收罚金五万元,林业部门本来也要向北山村征收和华鹭集团等额的罚金五万块,送罚单的工作人员被村民围困三天三夜,狼狈逃回鹭门之后,村民跟进到鹭门市委市政府上访,市委市政府担心这件事情被上级知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命令林业管理部门象征性地罚了北山村委会五百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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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的华鹭集团董事长被桫椤树和水桶联手做成了植物人,成了鹭门市街头巷尾热议的热门话题。有人说这是老天报应,不该把好好的树给祸害了。也有人说是人祸,有人在现场故意把树给压倒,导致了这场惨祸。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在董事长陈木桶出事的当时,那棵老桫椤树的枝干上渗出了很多汁液,就像人在淌眼泪。
这些传言如同芝麻糕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点心,而亲历这场事变的水桶却跑回西山村躲事去了。即使是回老家躲事,水桶也躲了个风光。他现在有钱了,于是兑现了对老妈的承诺,买了冷暖两用的空调机,装在了家里。接着又在屋后面挖了化粪池,在屋里装上了和城里人一样的抽水马桶,今后刮风下雨晚上起夜,他和他老妈就都用不着往外面跑了。乡亲们都夸赞水桶妈有福气,水桶有孝心。水桶妈也让水桶从此留在村里,告诉水桶说,市里那个邵博士再也没有露面,也没有人过来讨要那五万块钱,好像那件事情过去了,让水桶今后别老往外跑,老老实实在家里专心务养茶园子,茶叶种好了,照样赚钱。
水桶却心野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守着茶园在西山村当茶农了。如果说当初他跑到鹭门城里是为了躲债赖账,谋个吃食,现在,成为一个城里人,买一套城里房,再娶韭菜当老婆,已经成了他的人生目标。有了这个目标,尽管西山村风景秀丽空气清新,可是他却一天也待不住,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干什么事情都没精神,生活变得百无聊赖。
给老妈装好了抽水马桶和冷暖空调以后,水桶在村里待了不到半个月,就再也窝不住了,给华鹭集团的同仁挂电话,打听董事长家里人和集团有没有什么动静。同仁说没什么动静,董事长睡在床上啥也不知道,成了地地道道的木桶,他老婆孩子整天围着伺候他,谁还顾得上管水桶的事情。集团现在的事情都由总经理说了算,总经理一天到晚吃喝玩乐,也不太管集团的事情。
听到同仁的消息,水桶估摸着华鹭集团可能并没有想到把责任推到他头上,也并没有想把他怎么样的意思,紧张都是自己吓唬自己造成的。估计这场血案栽不到自己头上,水桶就再也蹲不住了,告辞了老娘又回到了鹭门。
水桶有了硕士身份,又有了在华鹭集团当总经理助理的从业资质,再次进城,找工作就容易了很多,轻轻松松就当上了一家快递公司的业务经理。同时,泡咖啡馆对水桶而言也不再是新鲜事儿,巴星克咖啡馆成了水桶常来常往的地方,不管是他自己还是别人,都弄不清楚他是泡咖啡,还是泡韭菜,他则自诩为既泡咖啡也泡韭菜,这就叫“一箭双雕”、“一举两得”。用上了“一箭双雕”、“一举两得”这两个句子,水桶越发觉得自己真的就是鹭门大学的硕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