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以后,刘卜玄常常在李家留宿,白天就被下人们送去公主的院子里,在那里看书,练字,安宁像个母亲一样照顾这个体弱的孩子……几乎事事妥帖。那段时间到现在也常常被刘卜玄忆起,李致中与公主的相敬如宾的景象如同某种与幸福有关的隐喻,让早慧的他深深着迷。
后来,叶辛未来了。
刘卜玄曾经靠在安宁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听里面的动静,五个月的叶辛未很是安静,直到某一日安宁公主惊呼孩儿动了,李致中就推去了所有的朝务在家陪了公主整整十日——这样的事情对李致中来说史无前例,以至于那几天,总有一个同样美丽,却目光灼灼的女子,抱着一个比刘卜玄还要小的男童,终日跪在安宁公主的庭院之前,请求李致中不要被闺帷之事迷惑,该以朝事为大。
那女子是张氏,而那个男童,便是李摇光。
李致中很是恼怒,安宁公主被点醒,先前的喜悦便一扫而空,陷入愧疚之中。刘卜玄让下人抱着自己出去看看,夏日的日头很烈,张氏面色惨如白纸,怀中的李摇光则已经被晒得有些迷糊了。
刘卜玄看得心疼,便遣人偷偷递了李摇光一杯水——这是二人的初识。
再后来,刘卜玄也不能再去李府了——安宁产期将至,刘松平不愿让儿子再给公主添麻烦。于是一切都迅速快进到某个雨夜里,那个雨夜,公主暴亡的消息传来,年幼的刘卜玄还不明白“生离死别”所谓何意,却已经初尝了这其中的苦涩。
今夜,叶辛未带着那张和安宁相似的容貌回来,眉目间七分公主的清丽,余下三分便是李致中的沉毅与坚韧,让刘卜玄一时恍然。
柏松子虽然并不知道这些,却依然从自家公子对叶辛未的态度里觉察出了什么。
他带着叶辛未向刘府中早已为她备下的别院走去,心里忐忑不已。
柏松子有些担心,他生怕叶辛未是嫌弃刘卜玄的腿疾,嫌弃他病怏怏的身子——这些都是不可改变的地方。但如果辛未愿意像自己一样在刘卜玄的身边呆上一段时间,就会发现,这个人有多聪明,多可靠。
……又有多么温柔。
柏松子叹了口气。
世上哪里有人,能比自家公子强上千万倍?
“就是这里了。”
在一座独立的庭院外,柏松子停下了脚步,他故意雀跃着,装出一幅开心的摸样向叶辛未望去,果然,此刻的辛未姐姐一脸淡然,然后用十分客气的语气与自己道谢。
柏松子的笑有些微凝,他歪着脑袋,默然看着停在门前的叶辛未——她转过身,向自己和顾涯道别。
然后大门合上,叶辛未的身影彻底消失,柏松子的嘴角微沉。
顾涯朝柏松子看去,此刻的柏松子,目光依然凝望着木门,似是怀着极重的心事。这情景看得顾涯心中疑窦丛生。
“方才你的话没有说完。”顾涯低头看向柏松子,“为什么要把她接来?”
“辛未姐姐既然不想提,那柏松子自然也不便说,三公子要是想知道,明日亲自去问辛未姐姐吧。”
说完这话,柏松子向顾涯微微欠身,“时辰不早了,三公子也请早些休息,明日还有要事商议。”
“嗯,知道了。”顾涯同时躬身,“那么,柏松子也是。”
夜色里,柏松子远去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他的衣服过于宽大,显得并不合身,但却兀自突出一种仙气——这是初见柏松子时顾简的评价,顾简对人少有顾忌,然而在济南初见柏松子时就对这个年幼的孩童印象颇深,柏松子的气场让人想起仙童,举止谈笑间自有一股超然的自在。
譬如方才他与自己说话的摸样。
顾涯目送柏松子远去,然后上前敲了敲门,叶辛未从里面探出了脑袋。
“柏松子走了?”
“走了。”
叶辛未这才迈出了门,她松了口气,笑道,“我们去找乔——粟。”
“嗯。”
顾涯微笑点头,他望了一眼辛未身后的庭院,叹道,“看来刘卜玄很重视你,竟还为你备下了别院,可是……为什么?”
叶辛未快步往前走了几步,回头道,“走吧,路上说。”
从此地到正门,两人慢悠悠地走,深夜里的刘府寂静无声,一点点声音也显得刺耳,他们小心避开府中巡视的下人,轻言低语着走到了刘府的高墙下。
叶辛未省去了许多细节,将自己的身世向顾涯和盘托出,顾涯听得平静,心中却如巨石投湖,惊起万千波澜,他余光里打量着叶辛未的侧脸,未曾想这清丽面容之下竟还有如此跌宕的故事。
不久,辛未终于提及今日阴差阳错进了李致中家门的事情,又说起柏松子的到来是如何及时地将她与父相认的话截在腹中,叶辛未玩笑一般地道出刘卜玄将她带回刘府的理由——无非是为了护住李家的太平而将辛未带离他们的府邸,偏偏这一条叶辛未还不能反驳,因为冷静下来之后,她不得不承认,刘卜玄猜得很准。
——若不是柏松子赶到,今晚的李家,怕是已经起了轩然大波。
看着叶辛未一脸自嘲的微笑,顾涯忽然停了步子,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嗯?”
一片阴影投下,辛未还没有抬头,就感到顾涯给了自己一个紧紧的拥抱。
她先是一怔,便听见顾涯说,“不用再说了。”
顾涯的话让叶辛未的笑凝在了脸上,她忽然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只是有些迟疑地开口,“不要小看我呀,其实不算什么……这些事情。”
“不是小看你,是这些事情确实很难,我懂。”顾涯叹了口气,松开了辛未,低声道,“将来恐怕有更难的事情,辛未……你怎么办?”
顾涯的话似是在问辛未,却更是在问自己。
叶辛未一怔,她刚一抬头就迎上了顾涯的目光,他是真真切切带着忧虑开的口。辛未隐约听出不详,却又丝毫捉摸不透,。
“怎么?”
顾涯摇头,“只是想起了一些事,一时有些感慨。”
“我怕什么呢?”叶辛未轻声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扛这些,我还有阿青啊。”
“阿青吗……”顾涯看着叶辛未,又很快将目光移开,他有些不敢看她,只觉得被那双眼睛再多看一会儿,心就要软下来。
他望着不远处静寂的树丛,声音忽然变得有些飘渺。
“对辛未来说,即便是一个人的人生,也不会总是痛苦。”
“……什么?”
顾涯一笑,又向叶辛未投去温柔的一瞥。
“因为,世上总有些人,他们只要站在那里,就会有人想为他们奋不顾身啊……”
叶辛未微微一怔,这时才真正认真地打量起顾涯的神情来。
顾涯嘴角微提,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似水柔情,“不是只有顾煜青一个人才愿意与你分担这些……你明白吗,辛未,你有多让人喜欢。”
顾涯的话简单而肯定,字字句句无比清晰,不带半分犹疑,辛未听得心中愕然。
顾涯轻叹一声,看着叶辛未的眼睛,满腹的真心却无法道出。
——就算没有我,没有顾煜青,没有张信……也会有人寻光而来,像蜂蝶恋花,河流入海,是这样理所当然的事情。
叶辛未的目光落下,她脸上的笑意褪去,变得严肃而沉默,顾涯忽然又觉得自己很是残忍——他何苦非要把这感情说出来,让叶辛未明白?他哪里有这个资格?
他正在做的事情,就是以自己为饵,将整个顾家推向万劫不复。
到那时,顾煜青也好,张信也好,还有现在这个站在叶辛未面前的,道貌岸然的自己……都会被抛掷到另一条命运的轨道里。
而那一天不会太远……顾涯难以想象那时辛未的表情。
“谢谢。”辛未轻叹,“但我——”
“我知道。”顾涯轻声打断叶辛未的话,他早就知道叶辛未的答案,此刻并不显得有多失望,他轻声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值得……不管过去,现在,将来发生了什么,你都值得。”
值得什么?叶辛未并不明白,却也没有多问。
眼前的顾涯看起来胸怀坦荡,倒让叶辛未有些脸红,自己哪里有他说的那么好?她只是摇了摇头,两人相对而立,一时间连风都凝固了起来。
“方才的胡言乱语有些累赘,快忘了吧……”顾涯低语,似是有些羞赧地自言自语,一旁辛未嗯了一声,向身旁顾涯看去,他正好也向这边看来。
“好了,我们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