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小二茫然又疑惑,四下望了望,走廊上寂静得很,并无闲杂人等,里头那人怎就像见了鬼似的突然关门……反而把自己吓了一跳。
敲门声起,小二吆喝道,“公子?”
隔着门,叶辛未迅速把自己梳起的发辫拆解,轻声道,“咳……什么事?”
“哦,刚才那个公子买药回来了,让我给您送上来。”
叶辛未一怔,随即问道,“他人呢?”
“他去堂子里泡澡去了,让我上来问问您要不要也下去一起洗洗。”
“……不用了!”叶辛未喉中微燥,脸涨得通红,小声道,“我在屋里洗就行……你把药放在门口,赶紧退下。”
小二挠了挠脑袋,哦了一声,随即将手里的药包放下,刚拔脚离去,又折了回来,敲起了叶辛未的房门,辛未才松的一口气霎时间又提上来。
“又怎么了?”
“刚忘了和您说,那位公子让您帮忙送身干净衣服下去。”
“什么……”
未等叶辛未回过神来,拉开一条门缝向外看去,小二早已不知了去向。叶辛未整颗心沉了下去,一时间手足无措,一则两人死里逃生,哪里来的什么干净衣服,二则就算有干净衣服……
泡澡的地方,谁知有多少个人,多少双眼睛!
再开门,叶辛未又束起了少年发式,她默然下楼,刚才那个小二已经在桌子上打起了铺盖,此时正要躺下入睡,便被叶辛未喊了起来,他老大不愿地绕去后院冲自己的房里捡出一件丢到辛未手上,见她仍是一副期期艾艾的摸样,小二板着一张脸揶揄道,“那位公子说给您送药,我送了,您说要给那位公子找衣服,我也找了,我说客官啊,你不会还想我给你送过去吧?大半夜的你这折腾得还让不让人睡觉?”
“你……我几时说要你送了。”
“那小的就先退下了,您赶紧找那位公子去吧。”
“……”
她眼睁睁地望着小二离去,喉中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浴堂的门口不时飘散出一阵热气,叶辛未站在“男”字旗前进退维谷,忽然听见堂里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辛未?你在外面吗?”
“啊,在。”叶辛未应声道,“我……”
“刚听着就像你的声音……”顾青的声音顺着浴堂的走廊变得开阔,他朗声道,“你也进来一起吧!”
“……里头,人多么?”
“就我一个!”
叶辛未松了口气,喉中微动,犹豫再三,掀起浴堂的门帘往里走去。
顾青惬意地躺在圆形的汤池里,双手扶着壁沿,整个身体都浸在水中,庐州的浴堂仿扬州的而建,他再熟悉不过。
一阵脚步传来,顾青回转过身,见叶辛未双手捧着衣服,面色拘谨地向自己走来。
顾青奇怪,“你怎么连衣服也没脱就进来了?”
“我就是来给你送……”
“衣服放在外面就好了啊,不用送进来。”顾青一笑,骤然起身,趟着水向汤池边的叶辛未走去,“你把上衣去了,我给你搓背。”
且不说顾青此时通身上下只在腰间围着一条白巾,雾气蒸腾里**的胸腹霎时闯入叶辛未的眼帘,她慌忙向后一步,顾青的手却已经扣在了腕上,顾青道,“说起来,在镖局这么些年,你好像还从来没有和我——”
他一手抓过辛未手中的衣服,丢去一旁干燥的木椅上,一手将叶辛未拉至身旁。
“松手!”
叶辛未一声惊叫,倒把顾青吓了一跳,他随即松开了拉着叶辛未的那只手,却见叶辛未猛然后撤,身体霎时失去平衡。
“辛未!”
顾青从汤水中猛然跃了出来,一手扶住叶辛未的腰,辛未眼见顾青又凑了上来,慌乱中奋力将他推开,顾青转了半身一个趔趄后退几步,便眼睁睁看着叶辛未一步步向后栽去。
一声巨响,叶辛未整个人跌入浴汤里。
浴汤的水足有半人高,叶辛未掉入水心,立刻呛水无算。
未等她挣扎着靠岸,便被人从水中抱了起来——顾青皱着眉重新涉水而来。
“你这……到底在干什么?”
叶辛未大口喘息,艰难道,“把我放下……”
顾青没有办法,趟着水将辛未送至池边,叶辛未扶着壁沿便要起身离去,然而刚一转身,便听见顾青倒吸一口凉气。
“辛……未?”
竟不知是何时,方才匆忙束起的青丝一时松散,湿漉漉的长发垂至腰间,叶辛未浑然不觉,兀自回头,四目相对,倒真是一副小女儿姿态。
屋外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顾青警觉地皱眉,不由分说地将叶辛未后重新拽入水中。叶辛未避闪不及,重重撞在顾青的胸口。
“你——”
顾青轻按她肩膀,低声道,“嘘,有人来了。”
叶辛未一怔,那脚步声显然是冲着这里而来,不多时,先前的小二便出现在门口,狐疑地探进一个脑袋。
“你们刚才在干什么啊?怎么那么大声?”
叶辛未紧靠池壁,只露出半个脑袋在外面,她背对着小二一声不吭,顾青坐在池边,笑道,“没事,就是脚下打滑,不小心摔了一跤。”
“打滑?”小二重复了一声,这才叹道,“深更半夜,你们不要弄出这么大动静,吵着其他客人。”
“不会了。”叶辛未又往水里缩了缩。
小二走后,顾青松了一口气,目光又落到叶辛未的身上,她靠坐在汤水里,全然不顾衣服已经完全浸湿,单手扶额,似是精疲力竭地闭上了眼睛。
……如此手忙脚乱,慌不择路,全然不是自己的风格。
顾青只是默然望着这个静默着的少年,这样的叶辛未,看起来如此可疑。
“辛未……你……”
叶辛未陡然睁开了眼睛,却是与先前慌乱时截然不同的冷峻。“你洗好了?”
“嗯。”
“……去帮我要身干净衣服。”叶辛未道,“然后守在门口,不准让旁人进来。”
辛未的话,字字句句,无一不在指向一个事实。
顾青喉中微动,“你不会是……”话未说完,温热的浴汤霎时泼了顾青一脸。
“快——去!”
深夜,叶辛未的房中,顾青望着眼前正在擦拭长发的姑娘,一时竟屏住了呼吸。
他一早就觉得辛未相貌清秀,眉目灵动,未曾想只是将长发披下,竟就有了江南女子的婉约柔情。
顾青低声喃喃道,“这么说来……那人在囚车里唤你姑娘……原来……”
“嗯,我的确就是个姑娘。”辛未微微侧头。
顾青窘迫地坐在桌前,只觉得脸上一阵火辣,想着多半是烧到了耳朵根,便只好一直低着头。
这两年来与叶辛未有关的,或喜或悲的事情,此刻一桩桩,一件件地浮上心头。
他的眼睛跟着叶辛未的脚,抬头也不是,不抬头也不是。
辛未坐在他身旁,两手捧着杯子,放在掌中轻轻旋转,两人房中的两人又是无话,只有烛火的光在闪动着,顾青往她那儿瞥去一眼,朦胧的烛光里,叶辛未的轮廓看起来如同要融化,她及腰的长发半掩了面容。只一眼,顾青便收回了目光。
良久,辛未轻轻站起来,“你先回房吧,有事明天再说。”
顾青缓缓起身,向门口走了几步,又转回身,“你开始……想和我说什么?”
辛未轻哼一声,看向别处,低声答,“没什么。”
“你别生气,我刚才是有点没反应过来。”顾青咳了几声,又坐回先前的位置,为表诚意,他端起辛未为他斟的茶,也不顾还烫着就一饮而尽。
叶辛未转过身,道,“此番镖局遭劫,恐怕京里还不知道,须得有人知会他们一声。但……师父既然已经去了,我便不想再回京城,希望等你回家之后,能带个消息回去,如果有人问起我,你就说我已经死了,你亲眼看见匪徒把我抛下了山谷,找不见尸首了。”
顾青一时无言,低声道,“你一个人,要去哪里?”
“泉州吧。”辛未道,“我小时候在那儿长大。”
“什么时候走?”
“腿好了就走。”
顾青皱了眉,但没有说话。
“这几日里,劳烦你照顾我饮食,等我腿伤痊愈,你再回家。”辛未低声说,“我想说的就是这个,你答不答应?”
“好。”
辛未点点头,“那……你回去吧。”
顾青起身出门,叶辛未随后便将门合拢,插上了门闩,顾青不知为何挪不动步,就站在叶辛未的门外,望着里屋透出的灯火,许久才离去。
清晨,辛未醒来,起身去掉了敷在小腿上的草药包。她叫来小二,又要了一盆热水,洗去了皮肤上的残渣,而后在房中走了走,果然比前一日好多了。
不一会儿,小二把早点送了上来,说是隔壁那位爷交待的,辛未开门让小二把饭菜端进来,随口问道,“他也吃了吗?”
小二答,“那位爷一早就出门去了,那时候厨房的火都还没生起来那。”
辛未一怔,点点头,让小二出去了。
这一整天,都不见顾青的身影,
从下午开始,窗外便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雨,辛未向店家要了一身干净衣服,在房中等候。
这一日,顾青一早就去了当地的庐州镖局求援。虽然京师与庐州两家相距甚远,平日里几无往来,然而江湖道义如此,对方不能袖手旁观。再加上庐州镖局的当家林方早有意结识北地的同行,顾青这一来,正投其所好。
顾青只许下两个请求,一是将镖局全灭的消息传去燕京,二是带人马前去帮他料理镖局众人的遗骨,林方欣然应允。
山路崎岖,顾青沿着当时与辛未逃亡的来路原路折回,在临近事发之地的百米之外,他们见到了第一具死状惨烈的尸体。
这尸体身着黑衣,那诡异的面具也依然戴在脸上,正是那日袭击镖局的黑衣人。他的四肢被截断,散乱地抛洒在躯干周围。顾青顿感喉中一阵恶心,林方颇有几分怀疑地打量起顾青,更使他腹内郁结。
往前几步,又见一具黑衣人的尸体,这尸体背靠大树,脑袋已经被砍下,紧紧地扣在他自己的手中。那正在腐烂的脸庞满是狰狞的表情,其死前恐惧的神色跃然而出。
林方皱起眉,终于开了口,“这……”
“这绝不是我们的人干的。”顾青道,“当日就是这些黑衣人劫持了我们,杀了大当家和二当家。”
再往前去,便看见越来越多的黑衣尸首,死状各异,无一重复,只是情景愈加惨烈,实在目不忍视。
“莫不是尊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