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言皆张口结舌,不敢相信。在他们的意识中,战争的形式应该是攻城掠地、灭国亡君。这种不为政治,不为地盘,仅仅为贸易、为商业、为利益就大打出手,又为一纸合约而重归于好的战争,他们思想上不能理解,也不可能明白其中所蕴含的道理,更不可能领略其所爆发的力量和破坏力。当年大清与英国之战,其后与英、法之战,硝烟早已散尽,其时他们亦未出生。然则即使他们亲历,恐怕囿于所知甚少以及对洋人成见,也是不可能真真正正弄出个子丑寅卯的。
曾清平说道:“我大清汉族百姓,一般提到茶,脑海中自然而然地就会浮现出绿茶。红茶以及青砖黑茶,本不属我大清汉族百姓日常生活喜爱饮用、招待客人的茶种,只不过因为洋人独爱红茶,而边民喜饮青砖,奇货可居,而使制、贩、销各行各业人等趋之若骛罢了。但据洋人最新研究,红茶、黑茶等全发酵茶既养胃护胃,又比之绿茶更温和更宜养生。想我大清百姓何止亿万,倘若有朝一日,我大清百姓能一改绿茶之风而嗜饮红茶,则红茶、青砖必定脱胎换骨,一改外销茶面貌。到那时,才能摆脱一味依赖洋人购买的局限,既不受制于人,又可备他日洋人弃饮华茶之变。我就讲到这里,现在请陈师傅带你们实地讲解红茶的每一道工序及制作方法,并由陈师傅带你们亲手操作。希望三个月内你们能大体掌握,并能自行制作出合格的红茶。”说完众人一通鼓掌之后,跟随陈师傅到各设备及机械处实地演练。
这场大雪,又足足下了两天方霁,而寒气依旧逼人。白天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除了石板路正中的雪已化去外,路旁、房顶、树下、茶园、山上的积雪依旧坚挺,白茫茫一片。而且,一到深夜,路中化去的雪水又凝结成冰,让次日行走的路人及马车行路艰难,苦不堪言。
又过了三天,天气转暖,雪融冰消,风和日暄。行人如织,喜气洋洋。朱胜文、黄逦等十来人一吃过饭便邀约着往镇上跑,准备利用午休时间采买点生活用品,顺便踏个青,晒晒太阳,暖和暖和身子。还远没到牌坊,就看见牌坊下许多人围了一大圈看热闹,便小孩心性,一齐小跑凑了过去。一挤进去再看时,没惊掉贺雨浓大牙。只见几只不知道哪儿弄来的装红茶用的柳木箱层叠着平放在地上,上面站着一人,居然便是贺雨浓的堂兄贺雨濂!头顶的树上,还横七竖八地挂着三条白布黑字的横幅,左、右、中间分别赫然写着“倭寇滚出琉球国!”、“琉球林世功千古!”、“李鸿章无能无理无赖须致仕归乡!”几人哪见过这阵仗,惊得目瞪口呆。
只听得贺雨濂慷慨激昂地讲道:“数天前的十八日,琉球王世子师林世功,自刎于我大清京师东堂子胡同内的总理衙门前。他绝望自刎之后,早晨还晴空万里的京师,午后却寒潮陡至,北风如刀,晚上就开始大雪纷飞,将总理衙门前他那一腔为国抛洒的鲜血遮盖得严严实实。他,一个藩邦人,何故会在我大清之异乡土地上赴死呢?是为利乎?一死百了,何利可得?仅在其死后,老佛爷感其忠义,赐银两百两,修墓立碑葬于通县张家湾立禅庵村。是为名乎?琉球王国都没了,哪来的名?倘若琉球尚存,到是有可能凭世子师傅身份登台拜相。常言道:蝼蚁尚且偷生。他一不为利,二不为名,何以如此毅然决然地与世长辞?何以抛妻子弃父母泯灭人伦纲常?无他!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以死殉国耳!恨琉球被倭国霸占!恨我们大清见死不救!恨我们这位李鸿章大人无能,既不能出水师赶跑倭寇,又不能与倭人谈判退兵,还自作聪明地建议朝廷一拖了事!何其可笑!何其可恶!与虎谋皮,除非一战,岂能如同无赖般一拖了之?倭人早在六年之前,即以武力强令琉球停止向我大清朝贡,去年更抛出‘废藩置县’一法,改琉球为‘冲绳县’,正式废除琉球王国,将琉球‘国有化’!如此拖法,还真当我如同纸虎一般之大清是天朝上国,能令倭人自动吐出口中肥肉乎?日也拖,夜也拖,能拖死RB乎?”
突然间朱胜文恍然大悟,原来前些天之所以从北到南下雪,是因为老天爷在为林世功和琉球鸣不平。围观群众并不了解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听得颇有些云里雾里,但如按贺雨濂所说,确实李中堂的拖字诀存在很大问题,几乎等同于默认RB占领。因此,都显得有些义愤填膺,振臂一呼者不在少数。
贺雨濂继续讲道:“四年前,林世功即以陈情通事的身份随同秘使向德宏、都通事蔡大鼎等,一行十九人剃发易服,躲过倭人的暗探,来到福州,将尚泰王的秘密书信转交给闽浙总督何璟,并由何璟辗转送达朝廷。但朝廷并未作出任何回复,置之不理,任凭倭人鱼肉琉球。昨岁倭国‘废藩置县’,灭亡琉球,琉球尚泰王及世子尚典被押往倭国东京都,临行时去密信催促向德宏、林世功等人立即赶赴京师和TJ,向朝廷及李鸿章求援,要求朝廷积极与倭方交涉。最后朝廷提出琉球三分方案,包括冲绳群岛归还琉球,恢复尚泰的王位;将宫古及八重山以南各岛划归中国,将包括奄美大岛在内的五岛划归倭方。
不过,被倭国公使宍户玑(宍同肉。宍户玑,1829年4月18日-1901年10月1日。RB长州藩藩士、政治家。原MS县半藏。)拒绝,连美国前总统格兰特访问大清和RB进行斡旋,也无功而返。今年初,李鸿章与倭国驻TJ领事竹添进一郎预先会面,竹添提出分岛改约案,即承认倭国占据琉球,将宫古及八重山以南各岛划归大清,以其地立琉球王族为王。李鸿章认为可行,并覆函总理衙门。可是,等总理衙门再次与倭方公使宍户玑谈判时,日方拒绝向朝廷引渡尚泰,并暗示朝廷可以立向德宏为王。李鸿章询问向德宏此案是否可行,向德宏称‘八重山、宫古二岛土产贫瘠,不能自立,尤割南岛,另立监国,断断不可行’,又伏地大哭不起。于是李鸿章上书朝廷,建议干脆一拖了事。”
“堂堂大清属国,在被倭国劫掠数年、继而灭亡之后,朝廷竟然仍能坐视不顾!则我大清天朝威严何在?上国信誉何在?更何况割肉饲鹰,今日得饱,明日又饿,鹰皆有足?岂不知倭国占琉球之举别有深意?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倭人此举,乃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前朝万历年间,倭酋丰臣秀吉向朝鲜‘假道’伐明,被拒后发兵十五万攻打朝鲜,除义州外几乎攻其全境,大明属国朝鲜几近亡国。关键时刻,万历帝毅然决然地发兵数万援朝,何也?一则,朝鲜既为我大明属国,犹如父子,皆有子挨打而父不出头之理?二则,唇亡齿寒也。昔日晋国借道于虞国以伐虢国,虞国不但同意借道,还出兵协助。结果,师还,晋国偷袭并灭亡了虞国。
倭人亡我之心不死,一旦任由朝鲜被攻灭,那倭人下一个目标一定会是大明。明、朝联军步、水师最终一举收复平壤、开城、京城汉阳(即汉城,今韩国首都首尔市),焚毁敌舰无算,将倭人一步步打退至南部数城。直至倭酋秀吉病死,倭兵方才全线撤退。经此一战,倭寇近三百年不敢再犯我天威。大明虽亡,但换来的是却我大清两百多年平安。而今,倭人欺我无远洋铁舰,吞并我琉球,我大清既不战,也不和,如同无赖小儿一拖到底。如此示弱,则他日倭人必犯我台湾、琼州、辽东、朝鲜、安南,届时将如之奈何?一旦再并吞掉我大清诸藩,则倭国贪蛇欲吞象,早晚必和我大清兵戎相见,那时又将如之奈何?”
这一番话,这一番问,真如醍醐灌顶,浇得朱胜文、蔡谐成、曾明顺、罗如林、黄逦、金玉琳等围观人等一个激灵,均无言以对,一片静默。
不知是谁,突然在沉默中暴发,高呼道:“李鸿章无赖!李鸿章回乡!与倭寇一战!还我琉球!”朱胜文等人以及围观群众的激愤瞬时被点燃,也跟着高喊,现场顿时一片喧嚣。这喧嚣又吸引了更多爱看热闹的百姓加入,情绪更加高涨,哄闹声响彻云霄。
意犹未尽的几人从茶行泡了一大壶茶,拿到贺雨濂那里,给他解解渴。不是马蔓丽催促他们说下午还要上工,他们还不愿意回去。
等下午收工后,几人一口气扒了饭,跑去牌坊那里一看,见贺雨濂还在讲演,仍然有一大群人围观。朱胜文心想,这家伙干劲还真大,不知饿不知渴也不知累。几人加入进去,现场气氛又再一次火爆起来。
忽然,从远处的七里冲传来一阵阵的马蹄声,快速地由远而近。朱胜文等人听见并侧头看时,马蹄声已到牌坊。只见五匹快马高速冲近,骑士清一色捕快打扮,灰布包头,身带腰刀。领头之人,黑瘦精明,胸前绣着“蒲圻县正堂缉捕”字样,一边拼命打马,一边指着贺雨濂,振臂高呼道:“抓住此人,赏银五两!”
围观群众没几个没有扯着喉咙咒骂几下李鸿章的,见有官差来抓人,心中已然做贼心虚,吓破了胆,只顾着四散逃之夭夭,心中想着只要能找个地洞一头钻进去就算好的了,哪里还顾得上协助缉捕抓人领赏。贺雨濂一看情况不对,跳下木箱就往茶行方向跑,却被蔡谐成拦住,示意他往茶园小路翻山逃跑,于是贺雨濂撒丫子就往茶园跑去,一边跑,一边把辫子系在脖上,把长袍系在腰间。朱胜文还没反应过来,傻呆呆地杵在原地,直到黄逦扯他让他快走才意识过来,于是一群人四下逃散。缉捕和四个缉勇马虽然快,但冲到人群跟前时,却被四处逃跑的人拦住去路。为避免马踏行人,缉捕只得驭住快马,跳下马来,又分出一人将马拴在树上并看马,带领其余三人一边拨开行人,一边追赶贺雨濂。但这么一耽搁,贺雨濂已然跑远。
蔡谐成觑得情势严重,赶紧乘乱跑到官道旁,进茶行里将变故简单告诉了曾清平。曾清平立即放下手中的活,马上跟随蔡谐成往茶园方向追去,一路上还碰到落在后面跑得有气无力的黄逦等女孩子。当两人气喘吁吁地赶到茶园时,只见游老爹关了茶园门,挡在门口,朱胜文、曾明顺、贺雨浓、游山川等后生站在游老爹身后,怒目圆睁,与门外的缉捕等人隔竹门对峙。游老爹喝道:“陈缉捕,你们虽然是官差,但也不能私闯民宅!这里是茶园采茶之地,怎么可能进来人犯?除非你们拿官票(官府签发的文书牌票,此处指搜查令。)来查搜,否则就只有从我老汉身上踏过去!”
陈缉捕哼道:“今天事出有因,乃是奉县太爷口谕,等人犯到了案,官票本捕自然会补清。如果现在就要我去申请,这么一来二去,岂不是放虎归山?县太爷的命令我不办好,明天我就得回家卖白薯。再说了,你这茶园牙签粗手指高的栅栏,破竹篙扎的烂门,拦得住我陈山吗?”
后面几人喝道:“你敢!”听声音明显有些发虚。游老爹指着陈山厉声说道:“你是朝廷捕快,私闯民宅,破门而入,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陈山一踹竹门,喝道:“有什么不敢?难道你们还敢告我?”激得游老爹怒瞪陈山。贺雨浓等人只想多拦一阵,争取时间让贺雨濂逃跑,闻言赶紧紧张不安地顶住竹门。
曾清平小跑赶上去,对陈山说道:“陈缉捕,少安毋躁!少安毋躁!鄙人是这家长和川茶行的总办,敢问何事需要破门而入?”
陈山看了看曾清平,见他年纪虽比自己小,却锦衣绣袍,瓜帽饰玉,气宇轩昂,雄姿英发,顿时为他气势所折服,不敢造次。便稍一拱手,恭道:“我是蒲圻正堂缉捕陈山,奉太爷之命缉拿人犯,烦请千万不要为难在下,立即开门,好让我等搜山抓人。”
曾清平问道:“敢问陈缉捕,此人所犯何罪?”
陈山答道:“姚大人亲口所讲:煽惑顽民,抵毁上官,仇视友邦;鼓吹前朝,抬举前帝,犯禁作乱!哪一条,都是斩立决的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