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收工吃过饭后,朱胜文找蔡谐成借了几钱散银,飞快地去镇上文墨斋买了文房四宝和装订好了的纸张,开始消化今天上课的内容和萎调工艺的操作方法。他一边回忆,一边将陈师傅所讲记入纸上。可是还没写上几个字,门口就听到银铃般的笑声,自然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走。
金玉琳一进门,就拉朱胜文说道:“快走,我们听书去!”
朱胜文奇道:“听书?哪儿听?”
金玉琳笑道:“雷长凌家的茶楼昨天请了个说书先生,今日是第一天开讲,雷长凌求她爹推了好友和熟客,而把我们几个室友和你们几个一起请去作贵客。怎么样,有面子吧!快走,快走!”这个事朱胜文昨天已经听说了,今天竟然就能得听,当然是上上大吉了,连忙把松墨封好,纸张收好,羊毫石砚洗了,跟着她一同往镇上而去。
朱胜文问道:“呃,她们呢?”
金玉琳逗他笑道:“哪个她们啊?”
朱胜文挠头道:“呃,黄逦和马蔓丽她们啊。”
金玉琳笑道:“雷长凌临到吃完饭才通知到我们,我们几个才分头四下找人,我也没想到你在宿舍里。她们不管找到没找到都会直接去茶楼的,你不用担心。对了,你刚才在写信吗?”
朱胜文摇头道:“不是,是笔记。今日刚刚开始学制茶,我脑子不好使,不记下来会忘了的。对了,这四五个月了,你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吗?天天采茶会不会很累?”
金玉琳叹道:“你还挺专心的。开始的时候是挺累的,不过,她们很耐心指导我,加上慢慢熟练了,现在也差不多习惯了,这倒没什么。唉!你们几个熟识的男孩子全都走了,都没个缓冲,让我们忽然觉得好没意思。连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劲头都没有了,一个个都耷拉着脸,没精打采的。怎么以前不觉得你们多有意思多好玩呢?”
朱胜文笑道:“怕不是我们吧?主要是因为俊俊的蔡谐成走了吧?”
金玉琳摇头道:“你们几个哪个我都舍不得,这还真不是说假话。虽然和饶春生、贺雨浓他们同属武昌府,但毕竟相隔较远,乡音习惯都不大相同,心中总是有些距离感。和你们几个虽然分属武、汉两府,但什么都很熟悉,武昌城的黄陂人也不少,黄陂话也听得挺多的,来这里听到黄陂话心里也倍感亲切。黄陂人其实除了小气了点,女人性格彪悍了点外,也没什么不好的。在我看来,你们几个啊,各有各人的优点,也各有各人的缺点,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蔡谐成,内外双修,俊逸潇洒,却使我在他面前时非常有压力甚至自卑;曾明顺,为人聪明敏捷,但外宽内深,不易交心为友;罗如林,平时直爽服从,但受气之下易怒,冲动有余,自律不足;丁得喜,性格大大咧咧,随遇而安,但眼神虚浮,略有痞气;曾二棱,天真傻气,任劳任怨,不带一丝心机,可矛即是盾,傻乎乎甚为无趣。”
朱胜文赞同道:“嗯,说得很不错呢!怎么平日里我却没有发现他们原来都是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性格呢?”
金玉琳摇头无奈道:“你呀!所有人在你看来都是一样的好人!怎么说你!”
朱胜文好奇追问道:“那我呢?快说,快说!”
金玉琳故作深沉状,摇头晃脑说道:“你……呀!不告诉你!”说完抬脚小跑,甩开朱胜文。朱胜文又好气又好笑道:“好啊!你耍我!”说完,迈开步子向前追去,两人一路打打闹闹往茶楼而去。
此时天还透亮,远远看见牌坊旁搭起的临时戏台已然拆除,旁边还有一大堆黑色的灰烬,那是昨晚子正时分送完魂魄返回鬼门关后,燃烧“大士爷”纸竹像后所留下。不知怎地,蓦然想起了昨夜游老爹所放之河灯,又想起拾起河灯,偷偷在茶园门房和游老爹同宿,漂泊无定的刘占山,心中竟不由有些黯然神伤。见朱胜文还在看得出神,金玉琳一扯他的袖口,说道:“喂!看啥?那儿有什么?这边转了。”
朱胜文便跟着她左拐过两个街口,又走过二三十家店铺,来到一栋两层木结构房屋,上书“逸香茶楼”四个金字。待他进入茶楼,见到四角和戏台上共点着五只明亮无比的煤油汽灯,照得茶楼如同白昼。二十多只方桌上已经坐满客人,许多人还站着旁听,人声鼎沸,正中间则是一方楼台殿阁一般的戏台;再看二楼,正对戏台的是一个大看台,想是雅座。雷长凌见两人进来,连忙笑语盈盈招呼,并将他们引上二楼。
上到二楼,只见大看台只最靠外之处摆了十个红木太师椅,每张椅旁还有个小几,上有一碟茴香豆,一碟盐水花生,一碟葵瓜子,还有一盖松峰绿茶。黄逦、马蔓丽、蔡谐成几人正有模有样地享受在靠椅上,见他们过来了,招呼他们连同雷长凌坐下听书。雷长凌看了一眼饶春生,意味深长地对大家说道:“今天是新先生第一天开讲,白天都生意好得不得了,这会儿只怕还更忙。我也难得回来帮个忙,泡茶、送茶、送小食、收钱,事儿还挺多的,你们听好,喝好,吃好!回见!”可饶春生眼神却飘忽,似乎并未看她,还时不时地瞟向身旁不远的黄逦。众人只得同她话别坐好,一边吃小食,一边喝茶,准备听书。雷长凌笑着转身下楼,背着众人,却笑意褪散,怅然若失。
这时楼下一片鼓掌声响起,只见戏台中已然摆好一只长方桌。一位头戴瓜皮丝帽,身着青色长袍马褂,挽起白袖,右手拿柄白折扇,左手拿块“九方(醒木,又叫醒目,因置于桌上时外露九面,所以也称为九方)”,脚穿布鞋,四十左右,儒雅端方的先生走到桌前,将折扇和醒木放于桌上,然后向左、中、右三方各鞠一躬,再一拱手道:“鄙人姓方,名宝生,祖籍ZJ宁海(今NB市NH县),生于TJ,混在京师,住过汉口。今来蒲圻,暂借宝地,动动下巴,耍耍嘴皮,混口饭吃。方某学艺不精,浪得几分虚名,说得不好列位莫怪!”
家门报完,先生轻轻坐下,将醒木重重一拍,语速缓慢但抑扬顿挫念道:“词曰: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诗云:
三尺龙泉万卷书,上天生我亦何如?不能治国安天下,妄称男儿大丈夫!”
台下众人听这首定场诗词,均连声叫好。
方先生朗声说道:“今儿个晚上,我为列位看官讲一回《说岳》之《王佐断臂诈降金智赚双枪陆文龙》。话说岳飞岳元帅率领岳家军与金将四太子完颜宗弼金兀朮(音物竹,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六子,金初风云人物。能征惯战,先后数次与韩世忠、岳飞军交锋,差点搜山检海抓了高宗赵构。因前两个哥哥早夭,因此称做“四太子”。)对峙于朱仙镇小商河。金国造了神威大铁炮,又训练了铁甲连环马,厉害无比。更重要的是有金兀朮的三儿子双枪将完颜乌合龙,已经奉师命下山。完颜乌合龙六岁上山学艺,整学十年,今年才十六岁。别看年龄不大,但武艺超群,长拳短打、马上步下,各种兵刃,无一不精。他的双枪,招数绝伦,有万夫不挡之勇。而且精明强干,文武全才,被金兀朮任命做了先锋官(此评书内容摘自刘兰方《岳飞传》)……”
台上,先生一嘻一笑,一怒一骂,均表情丰富,神态逼真,动作利落,声音悦耳。时而眉飞色舞,时而怒发冲冠,时而气定神闲,时而如敌千军;双手时而作掌,时而成拳,时而双指如剑刺,时而柔似兰花指;手上折扇时收时合,时敲时拍,头上辫子时垂时盘,时绕时甩;声音时而轻如流水不惊,时而重似佛门狮吼,时而低如男女私语,时而高似山林虎啸,时而柔若如水女子,时而刚似须眉男儿,时而叮咚哐啷兵刃撞击,时而咯哒咯哒马蹄声声,时而啾啾咕咕鸟儿歌唱,时而呼呼哗哗大风飞扬。
台下,听得茶楼中两三百号人无论是坐在二楼雅座、一楼大厅的,还是端着盖碗茶站着听的,均是全神贯注,如沐春风;于铺陈之时鸦雀无声,于高潮之处彩声不断。朱胜文也在县城里听过几次说书,觉得那先生真是字正腔圆,巧舌如簧,偶然回想起时,心中也常常佩服得五体投地。如今和眼前这位先生两相比较,无论哪方面均远落于下风,当真是小巫见大巫。不由对方先生直竖大拇指,看看身边的蔡谐成,赞道:“这先生端的了得!”蔡谐成也竖起大拇指,不吝称赞。其余几位后生也都聚精会神地听书,眼睛一眨不眨,惟恐错过每一处精彩,不时发表下意见,尤其是丁得喜,喝彩鼓掌最为卖力。朱胜文再看左边的女孩子们,只见马蔓丽软趴趴靠在椅上,显得兴味索然,几欲睡去。而黄逦则和金玉琳挤在一张椅上,一边听书,一边窃窃私语,明显心不在焉。心想:假使先生说一本《花木兰》或者《西厢记》,不知道她们有没兴趣听。
“岳飞叫人把呼天保、呼天庆和汤怀的尸体用棺椁装殓起来,送回原籍。岳飞晚饭没吃,自己坐在中军帐内,独对孤灯,二目发直。从他出世以来,没打过这样的败仗,死了汤怀,象揪他心一样。明天怎么办?完颜乌合龙还得出战,何人能打败他?如今这些将官都不是那完颜乌合龙的对手,这可如何是好?!岳飞愁得在大帐中来回踱步,转来转去。天交三更了,也没想出退金兵的良策。忽然帐门一开,从外边进来一人,是最近降来的一位英雄,姓王名佐。就是当年到岳家庄游说的那个王佐,他是岳飞的把兄弟。这个人平时不爱说话,很稳重。岳飞抬头一看,吓了一跳。只见王佐面色苍白,浑身是血,左边垂着长袖,扑通一声,给岳飞跪下了:‘大哥!……’”
“‘兄弟,你怎么受伤了?’岳飞扶起王佐,一看,吓坏了:左边袖子已空,胳膊整个被砍下来了。王佐眼含泪水,说道:‘哥哥,今日交战,完颜乌合龙杀法骁勇,武艺惊人,我军连败数阵!伤亡三员大将,我心里实在难受。尤其我见大哥茶饭不进,在帐内忧愁,我的心都碎了,恨我自己不能为哥哥分忧解愁!大哥,我为了上报君恩,下替元帅分忧,博个名留青史,定了个苦肉之计,学要离断臂刺庆忌的故事,剁去我一只胳膊,准备去见金兀朮诈降。他见我断去一只胳膊,一定相信,并把我留在金营。我想办法接近金兀朮和完颜乌合龙,把这两个东西杀死,除去大敌,好为国立点儿功劳,为黎民百姓报仇。故此,特来拜别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