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二不X三汤X四知
贺靖楠又从桌上抽出另一卷画轴,展示给众人观赏。只见画中是一位身穿前朝锦鸡补服绯袍头带乌纱帽,山羊胡子的中年大员,手中拿着一支尚在滴墨的毛笔,身后是一座衙门,衙门前立有一架堂鼓,鼓下则挂着一块大牌子,上书“不受嘱,不受馈”六个浓墨大字。众官吏及文人见是前朝典故,东张西望,嚅嗫而不敢言,以目视汪教谕。
汪大人颇为轻视鄙夷,放声畅所欲言无顾其他道:“这个简单,相信汪某身旁许多人都知道。此人乃是前朝万历四十一年三甲第八十五名进士,历任东昌府推官、吏部文选司郎中、右佥都御史巡抚HN、兵部左侍郎,以及南京右都御史、兵部尚书、工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河间府景州WQ县(今HB省CZ市WQ县)人范景文。为表明自己清廉之心并杜绝亲朋好友的请托求官,他特在衙门堂鼓下放置一块牌子,上书这六个大字,并放言说,倘有人违犯,莫怪他翻脸无情。百姓交口称赞,尊其为‘二不尚书’。闯贼祸起,景文作‘孤臣空洒泪,天步遂如斯。妖蚀三光暗,心盟九庙知。’一诗后投双塔寺(并非今天大原称为双塔寺的“永祚寺”,而是原址在BJ西长安街上,电报大楼以西,被称为双塔寺,有着近八百年历史的金代宝塔名刹“庆寿寺”。1954年因拓宽西长安街被拆掉,令梁思成遗憾不已。)旁边的古井而亡。南明时赠太傅,谥文贞,本朝赐谥文忠。”说完叹了口气,肃容竖起右手食指、中指,大家又哦声一片,但声音明显轻了许多。
贺靖楠叹道:“有道是:不受嘱,不受馈,心底无私可放手;勤为国,勤为民,衙前有鼓便知情!可谓其生不逢时啊!唉!”说完缓缓将画轴卷起,放于桌上。众人皆静默不语,感叹伤怀。
贺靖楠竖起第三卷画轴,展示给众人观赏。只见画中是一位身穿本朝石青色锦鸡对襟补服,剃发蓄辫的山羊胡子中年人,珊瑚单眼花翎顶戴放在身旁的帽架上。这人提着筷子正在几上用餐,眼前却只有一碗米饭,佐以一碟青菜,一碗豆腐汤,极其简单。众官吏及文人见是本朝典故,又是自己熟知的人和事,终于松了口气,连缩进去的脖子也伸了出来,正待抢答出出风头,谁知贺靖楠指着汪教谕说道:“反正司训(明清时对县学教谕的美称)大人已经说了两幅,不妨再说说这第三幅吧!”众人只得把已到舌尖的话吞落肚中。
汪大人倒也不谦虚,朗声道:“此人乃是本朝顺治九年三甲第一百六十七名进士,选宏文院庶吉士,历任国史院检讨、SX潼关道兵备副使、JX岭北道参政、翰林院侍讲、内阁大学士、礼部侍郎、江宁巡抚(江宁,即南京。因清军入关不久,且东南沿海并未完全统一,各省府道行政建制、管辖官职、职务大小、治所时有变更。顺治二年清军攻占南京,设江南省,任命江宁巡抚管辖,因而亦有别名江南巡抚。康熙六年江南省一拆为二成江南JS省和江南AH省分治,因此江宁巡抚亦名为JS巡抚,且顺康雍三朝三个名称长期混用,至乾隆时期才基本统一称为JS巡抚-详见姜涛《清代江南省分治的问题》)、礼部尚书、工部尚书及《明史》总裁等职,理学名臣,归德府睢州(今HN省SQ市Z县)人汤斌。”
“画中描绘的是其在江宁巡抚任上之时的故事,淮、扬、徐三府年年不是水灾就是旱灾,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多有饿死病死。他一面上奏朝廷请求免除赋税,一面征购湖广粮食应急,一面带头节约,拒食肉鱼,一日三餐以豆腐汤为菜,以渡难关。后来人送外号‘三汤巡抚’,他不但不恼,反而自嘲说‘三汤’就是‘为官清正如豆腐汤、除弊去害如黄连汤、益属民复元气如人参汤’。康熙二十五年,擢升礼部尚书,管詹事府事,为太子师。‘将行,吴民泣留不得,罢市三日,遮道焚香送之’。他一生刚正不阿,仁厚爱民,政绩斐然,晚年却遭受纳兰明珠及党羽构陷,连降五级,忧愤成疾,后来虽升任工部尚书,但仅月余病亡。据传其身故后家余纹银八两,连棺材本都是同僚凑足的。‘其教人,以为必先明义利之界,谨诚伪之关,为真经学、真道学。否则讲论、践履析为二事,世道何赖?斌笃守程、朱,亦不薄王守仁’。‘雍正中,入贤良祠。乾隆元年,谥文正。道光三年,从祀孔子庙’(以上三引句均出自《清史稿·汤斌传》)。”说完竖起右手中指、无名指、小指,人群中哦声稀落,大多是朱胜文之类所学不深的后生女子。
贺靖楠说道:“然也,然也。如今多有诟病汤斌之人,一则说他身为理学名家,世受前朝恩禄,不但不以死报国,或隐居山林,宁死不食周粟,反而甘为朝廷鹰犬,毫无气节,有辱斯文;二则说他主修《明史》,不但多有弹压反对意见,歌颂朝廷,曲改真相,禁锢言论,罗织文狱,而且还抄袭、增润方象瑛所撰《明史稿》,以为己作;三则说他的清廉故事多为朝廷文宣所需,夸大其辞,其实不如;其所修母祠(即现在Z县的汤斌祠),殿堂宏大,可见并非两袖清风无钱下葬之人。凡此之类种种,贺某皆不以为然。一则,所谓气节为大者,当顺应天理良心。为帅为将为臣者,当尽力死战,国破家亡,可死也,岂可强求一个避乱之民乎?况且,人非孔孟,谁能无过?难道在朝廷施展抱负治水治旱,拯吴地之灾民万千性命之实,尚不足抵其所谓气节之虚?”众人闻言皆若有所思。
贺靖楠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二则,自古朝代更迭,后朝操控运用一切手腕攻击抵毁前朝人事,压制人言,皆为情理之中的事,商周以来几乎每朝每代如此,否则人心何服?社稷何安?何以能尽将一国之山石,皆压于汤斌一人身上?况且汤斌多有劝诫朝廷‘宋史修於元至正,而不讳文天祥、谢枋得之忠;元史修於明洪武,而亦著丁好礼、巴颜布哈之义。顺治元、二年间,前明诸臣有抗节不屈、临危致命者,不可概以叛书。宜命纂修诸臣勿事瞻顾’(《清史稿·汤斌传》),为此还遭至御史弹劾,实已尽直臣之本分。至于抄袭之说,更觉荒谬,相同指责同现于后来的总裁王鸿绪涉嫌抄袭黄宗羲的得意门生万斯同所撰第二稿《明史》。汤斌乃堂堂《明史》总裁,实奉钦命官修,方象瑛以下各人皆其部属,所撰之史稿理所当然应为其所用,岂能象太史公私人著史一般可以私藏私版自署其名?阳湖(今JS省CZ市WJ区)人赵翼云:‘近代诸史……惟《金史》行文雅洁,叙事简括,稍为可观,然未有如《明史》之完善者’。正是汤、王及后来的张廷玉等数名总裁,以及数十名副总裁及人数不详的部属前后长达近百年的接力编修校订之不懈努力与不辍付出,数次校易其稿,方才能成就这一部史料详尽成就辉煌的《明史》,岂能吹毛求疵尽挑汤斌之刺而无视其功呢?”众人皆以为然。
贺靖楠说道:“三则,因朝廷文宣所需,推崇赞扬汤斌之清廉公正,是否有夸大之举,贺某不敢草率断言说没有,但是从他在SX潼关道兵备副使、至江宁巡抚任上,肃清吏治,以民为本,减赋免税,克已奉公,百姓有目共睹,而至于领民‘罢市三日,遮道焚香送之’。字字语语皆有民为证,有史可鉴,何夸张之有?人言为祸,莫过于此!不足取也!至于他修建的母祠,生生被人传成自祠且不需说,贺某虽不曾亲见,但就是再豪华,所需费用几何?千两万两总够吧?且不说他长期以豆腐为食节约已成习惯,就是作为堂堂江宁巡抚,地方上各种形式的‘陋规’一年下来就有数千上万两纹银,够这一祠之用吧?”
“由于顺康两朝将官吏俸禄订得过低,从二品巡抚大员年俸也只区区百二十两,因此这种约定俗成的额外收入,在康熙朝相当宽容和理解,甚至康熙帝在给HN巡抚鹿佑的上谕中明白写道:‘所谓廉吏者,亦非一文不取之谓。若纤毫无所资给,则居常日用及家人胥役,何以为生?如州县官止取一分火耗,此外不取,便称好官。其实系贪黩无忌者,自当参处。若一概从苛纠摘,则属吏不胜参矣’。何况他用之与母祠,而未挥霍于已身,与众多锦衣玉食酒池肉林田产屋舍不计其数三妻四妾尚不知足之徒相比,何贪腐之有?”这一语惊醒梦中人,就是平日里对汤斌多有不逊之语的人,此时也自觉汗颜臊愧,情不自禁地鼓起掌喝起彩来。一时间,院内掌声雷动,彩声连连,久不知息。汪教谕深感贺靖楠所言极是,最是用力鼓掌。姚知县则暗里睨视汪教谕,不以为然。
贺靖楠异常高兴,笑道:“文章虽好,离题万里,而且纯属个人浅见,上不得台面。言归正传,言归正传!”说完将手中画轴放回桌上,把最后一幅画轴拿起示向众人。只见画中香炉之上香烟袅袅,旁边的铜人灯之上灯火烁烁,应是入夜时分。一位峨冠博带正气凛然山羊胡须的中年人端坐在上首席上,右手成掌平推摇摆,似在拒绝什么。与中年人相对的是一位面带羞愧摊坐席上的青年人,两席之间摆着一盘梨子和十大锭黄澄澄的金子(秦汉时说的金一般指的是青铜一类的货币金属,不特指黄金)。
众人还没开腔就听到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大声嚷道:“我知道,我知道!是孔融让梨,孔融让梨!”大家刷的全部直勾勾地望向说话者,见是一个黑瘦矮小穿身旧单衣的年轻后生。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朱胜文。空气瞬间凝结,每个人都似乎被满头蛇发的美杜莎变成了一座座雕像,又或是玩起孩提时木头人的游戏,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片刻之后,院中暴发出哄堂大笑,上至姚知县、贺靖楠、鲍瀚卿、汪教谕、曾清平、蔡英武、张捷和,下至蔡谐成、曾明顺、黄逦、马蔓丽等人,无不前仰后合,眼泪飞溅,半晌不止。黄逦笑道:“哈,哈,哈!呆子,你太逗了!呃,哈,哈!”曾明顺更竖起大拇指笑道:“你真的太有才了!”朱胜文虽然臊红着脸,恨不得找块豆腐撞一撞,但因为皮肤太黑,倒还看不大出来。
笑声渐渐平息,仍有一个刚刚变声的年轻人,还在一边笑得差点扑在地上,一边快喘不过气来,用拳头拼命锤打自己的前胸。朱胜文看去,见是那个唤做良朴年岁比自己稍大的后生,心中暗想谁一辈子没说错话似的,笑个没完没了了还,有本事你明天还笑,后天还笑,天天笑,笑死你。众人也本来已经止住了笑,见良朴在笑,也不禁莞尔。贺靖楠笑道:“这是我堂弟贺良朴,尚未及冠,还不懂事,大家勿怪。”
贺良朴拼命忍住了大笑,一指朱胜文,乐道:“谁叫他说得太逗了!才不是什么孔融让梨呢!画中之人乃是三十年自费教徒育人,五十岁方入大将军邓鹭幕府,历任荆州刺史、东莱太守、涿郡太守,‘九卿’之中的太仆、太常,‘三公’之中的司空、太尉之职,后汉弘农郡华阴县(今SX省WN市HY市)人杨震。当年赴任东莱太守之时,路过昌邑,被自己在荆州刺史任上所举荐的茂才(秀才,汉时名人高官举荐的秀才多直接授县令之官,东汉避刘秀讳而改为茂才),时任冒邑县令的王密邀请到他家做客叙旧。白天宾主相谈甚欢,尽兴而散。半夜时分,王密又再次拜见杨震,并拿出十斤金赠与杨震,以谢当年举荐之恩。杨震把脸一沉,连连摆手道:‘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我很了解你的为人,而你却不了解我的为人),何也?’密曰:‘暮夜无知者’。震曰:‘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后汉书·杨震传》)’王密羞愧而出,没脸再和杨震见面。”
“杨震暮夜却金这件事,在百姓之中反响强烈,于是人送外号‘四知先生’。杨震为官清廉,不受请托,光明磊落,无私无畏,加之时常上书直言,得罪皇帝和同僚甚多,晚年为奸臣中常侍樊丰及侍中周广等人谗言陷害,去官缴印。满腔愤闷无奈中,归乡途中于京都雒阳(刘秀所建后汉的都城,三国时改为洛阳,唐时亦为东都)城西之夕阳亭饮鸩自尽。众奸臣并未收手,反而变本加厉,不但不让杨震下葬,还任其遗体日晒雨淋,连他几个儿子都被奸臣罚作苦役。有道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贺良朴说到后面,也悲从中来,学着汪教谕慢慢慢慢地伸出右手四支手指。众人一时间由笑入敬,又由敬入悲,继而由悲入恨,虽无一生之长,却徒蔓一生之愁。
朱胜文最痛恨评书中的奸臣贼子,这时已然将牙齿咬得嘣嘣响,大喝一声:“难道这世间就没有天理吗?为什么总是好人没有好报呢?”
贺良朴悲尽甘来,说道:“问得好!一年后,新帝继统,杨震冤案得雪,奸臣樊丰、周广等人伏诛,朝廷按最高规格举行公祭,将其改葬于华阴潼亭。改葬那天,四邻八乡的百姓络绎不绝地来参加葬礼,以纪念这位清正廉明,疾恶如仇的前太尉、‘四知’清官。有道是:天道昭彰,疏而不漏;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朱胜文听了,方卸去胸中块垒,连声叫好,众人也争相鼓掌喝彩。虽非杨震亲友,但能抬眼望见天道,心中便能找到公平和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