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工夫,另外三家的主人都被叫了过来,在堂屋里稍稍坐定,朱副统领便开口训话。先是郑重其事地把官府对土地的管辖之权晓谕了一遍,说是土地乃属国有,虽由私人耕种,官府照样有权调度,只要按价给钱,官府便可支配使用,私人不得阻挠,此乃法条所定,无人可以更改。接着把王胡近年的贡献、回乡盖房的情由,以及官府亲商的意义等等说了一套,随后又把府衙对王胡建房的批示念了一遍,这时大家方才明白,这伙人是专门为王胡盖房做说客来的,会场上顿时叽叽喳喳议论起来。有人在骂:“听他瞎嚼,要真有乡情,和乡情们叙旧,回来也不是这个式样。”朱高咳嗽了两声,便开始说到正题:“王老板系本村乡民,回乡建房理所当然,只因其老园宅地太过狭小,放不开手脚,须得动用诸位乡邻一点私田。王老板为人大度,看在邻居面上,愿出高价买地。经由官府与其协商,所占之地按每亩三百两银子给钱,一分地合三十两,此价已达省城之标准,乃天价之地,唯有王老板这样大度的富豪方可承受,这于我等乡民也是莫大的恩惠,故请诸位乡邻支持让地,今日我等便与各位去实地丈量,面积满打满算,当面落实,三日之内便可兑现付银。”说完,眼睛看着房梁,等待乡民的答复,众人也不言语,屋子里一片寂静。
双方都沉默了片刻,六一公公突然发问:“他王胡如此有钱,为何不在城市买房,要出高价把房子起到这路窄草多的乡下来?”话音刚落,朱高哼哼一笑,回道:“据我所知,王老板在绍兴、省城皆有豪华大宅,这次回乡建房乃是一片乡情所现。”“什么狗屁的乡情,他家开旅馆不成,有这许多房子还嫌不够,是存心想到我哩这些没钱的人面前来摆摆架子吧?”杨二嫂气呼呼地说。
这一句话点到了麻筋,也把大家的火提了起来:你王胡有了钱过你的日子,在外头怎么弄,怎么玩,咱眼不见,心不烦,何苦要到我们没钱的人面前来抖威风,你倒弄得无比的豪华,眼睁睁地就把我们这些人比下去了,这不分明是要憋屈我们吗?大家越想越来气。马三道:“他再有钱,我哩不想发他的财,乡下人靠种田过日子,不稀罕他的银子,我的田我不让。”赵四也说:“我哩靠自己的双手吃饭,他王胡的钱再多,我哩不要他的恩惠,他要起房子在他王家的园地上起,随他怎弄,我的田一分地也不放。”杨二嫂更是斩钉截铁地回道:“你们要给他起大房子另外找地方,我家的田我是不让,哪怕他挑一担银子来也没用。”
朱高怕要把事情搞僵,耐着性子说:“大家别闹,先去量了地再说。”示意手下人去丈量田地,把话题岔开,说着自己带头出了门。马三、赵四、六一公公和杨二嫂紧跟其后,几户人家的老小也全都出来了,一帮子人乱哄哄地向王家老园跑去。
到得园地,朱副统领叫人摊开图纸,预备照着拉线圈地,谁知一拉开绳子就被马三、赵四和几个乡民们扯了多远,前脚挖了四址的记号,后脚就被村民踩平。有几个年轻的官员想拿官话吓唬乡民,说再要扰乱,便叫警署来拿人。谁知乡邻们齐声回道:“你叫他来,这是我哩的田,难不成犯了法,有官司我吃去。”一边要围,一边要护,你争我抢,吵吵嚷嚷,附近的人不知道发生何事,都涌过来凑热闹,现场顿时像到了戏班子一般,聚集了好几十人。
杨二嫂、六一公公把事情的原委如此这般地告诉了乡邻,这些乡民,一听说是王胡发了大财,要回乡造庄盖府,心倒十分齐整,都说:别让地给他,他要盖就盖跟我们一样的,我哩大家住的安安顿顿,让他回来弄这么大的派头,摆什么威风,这是要气憋我哩没钱的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一条声帮着几家说话。甚至有人指桑骂槐,说官员一定得了王胡的不少好处才来把他说话,言语甚是难听。朱高待要发作,又怕老百姓人多势众,自己并无充分的准备,想想不敢造次,便耐着性子对乡民们说道:“这不光是王老板个人之事,乃是官府的决定,事关地方形象,亲商大计,希望乡民们从大局出发,再考虑考虑。”说着便下令收兵回朝。
朱高初战失败,很是难堪,为防上司责怪自己无能,回到未庄后添油加醋,轻事重报,把当时情形和乡民们的野蛮描绘得甚是恐怖。冒统领得知如此局面很不高兴,他万没想到,乡民竟敢如此不识好歹,几分地的事情,放着这么多的银子不拿,硬要较劲,弄得官府下不了台来,觉得真是可恨之极,心下十分震怒。于是,不问情由,一口认定是恶人作祟,刁民撒泼。明确表示:“要加大力度,重新部署,不达目的,决不收兵!”
其实,王胡造庄,本来就没官家什么事情,只是太尊、统领一干人出于公私兼顾的理由,才硬把个官府夹在了里边,一步一步地陷了进去,如今乡民们作梗,反而弄得进退两难。退了下来吧,官府何时在百姓面前吃过败仗,乡民一闹,官府便束手无策,让百姓占了上风,非但官家颜面无存,而且此后如何管制大众;进吧,又怕乡民们死不松口,久拖不决,被上峰怪罪,按照官场办事的惯常做法,冒统领决定:软的不灵,则来硬的,动用官家的威严,对乡民们晓以利害,逼其退让。于是,他亲自主持了一个人数更多的堂会,把这事的意义又上升了一层,言道:“此事关乎国之威严和官府声望,一旦弄黄,日后官府没了威信,草民将更难管束,天下必然不成体统,所以,此举只可成功,不能失败!”并当即重新布局:叫朱副统领和王胡联系,用地的银子再加二百,按五百两一亩给钱,先将银子存入钱庄,告知乡民只要地圈好了随时可以前去支取,把利益摆明,礼数给足;再派警员到现场参加维持,先礼后兵,软硬兼施,若有捣蛋闹事者,当场拿人。总而言之,哪怕动刀动枪,也一定要拔掉钉子,把地围下来,把墙脚打下去,确保王老板按计划建房。
这边一切严密布置,加紧准备,择日便要行动。
话分两头。官府这边朱高一帮人按照冒统领的旨意,紧锣密鼓的张罗,要去抢地,那边,马三、赵四、六一公公和杨二嫂一班人也在做着主意,料想既然动了这么大的声势,王胡和官府都不会就此罢休,肯定还会再来,大家相互商议如何应对。
叫官府头疼的是,这原本只涉及四家人几分地的事,经那天一闹,全村家喻户晓,风生水起,事情变得更加的复杂。
奇怪的是,这帮乡民,各家过各家的日子,平时一盘散沙,可不知吃了什么药,恼恨富人和顶起官府来却齐心合力,一村之人的口径几乎一致,都说:这王胡发了横财,仗着官府撑腰,要到乡下来造庄,这是给我们没钱的摆耍,将来这房子盖起来了天天竖在眼面前,咱过得好好的,忽然这个讨饭东西弄个洋楼堵在咱心上,气也给他气坏了,这事万不能如了他的意。于是不少的人都给这四家献计谋,攒饿劲,有的说:不管给多少银子,都不要放地,没这么大的地方他就耍不成;有的说:不要怕,这是私田,怕他怎的,如果官府再来,我们一起出动,看能把我们怎么样!如此这般,榆树村的乡民们似乎已经众志成城,要与富人和官府较量到底。
一富一穷,一官一民,都在按照自己的思路,打着各自的算盘。
不久,一场大战终于爆发。
这天上午,还是那个朱副统领,召集了镇衙门里头的官员、喽啰,请了警局的几名警员,外又高价聘请了四个泥瓦匠,八个挖土挑砖的小工和十几个维持秩序的壮汉,拿着钉耙、铁锹,三四十人,浩浩荡荡奔榆树村而去。
这边杨二嫂几家远远望见官府的来势,也呼啦一声把全家老小都拉了出来。附近的邻居赛如打狼猎兔一样,你呼我,我唤你,呼啦啦一个村子的人都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官府的人马还没到,王家老园那里已经被乡民围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约有二百来号,都在那里议论,有的嘴里骂骂咧咧,有的做势准备拦阻。那阵势不亚于当年打“海乙那”。
两班人马,仿佛是对阵的军队,在等待着大战的开始。
到得现场,朱副统领一脸严肃地挤进人群,站到园地中央,拿着铁皮喇叭大声喊道:“此次奉命执行公务,乃是官府大事,为体惜乡民利益,经庄上的冒统领作主,用地的银子已加至五百两一亩,四家田地的银子已如数存入钱庄,待丈量了面积,按了指印,各家可随时去钱庄照账支取。今天我等到场,无论如何要把墙脚定了下来,请各位乡民支持配合,让开一点。”话未说完,人群里已嘘声一片。喊了半天,也没人让开半步,全都站在那里不走,六一公公干脆一屁股坐在自己的田头,准备以身相挡。朱副统领见喊话无效,便吩咐做事的抓紧分头行动,随从的警员负责戒备,一声令下,官府的人马忙活开来,拉线的拉线,挖土的挖土,挑砖的挑砖,和泥的和泥,警署随员则拉开架势,严阵以待,防止闹事。
照着朱高事先的布置:整个行动先从王家老园宅地开始破土,一是想看看有无人阻拦,若有人动手,警员便立马拿人,治个无理取闹之罪,惩一儆百;二是想等看热闹的人慢慢散去,再挖其他几家的麦田,减轻些阻力。朱高的这番布置很是用心,乡民们也是通情达理,见挖的是王家自己的老园,无话可说,也没有人吵闹,只是在旁边观看。人多手快,一晌工夫王家老园的墙脚便挖好了,活计还在继续,不多工夫便挖到了杨家的田里。杨二嫂见挖了自家的麦田,大喊“不许挖,不许挖”。众人也顿时像开了锅,帮杨二嫂吆喝。做事的人只听副统领的,杨二嫂叫得越凶,他们挖得越快,墙脚不停地向前延伸,杨二嫂忍无可忍,连忙从家里拿了钉耙就要捞砖填泥,几个官府的喽啰见状立即上前要夺钉耙,杨二嫂死死地抓住不放,抢夺之间,钉耙柄碰了一个喽啰的脸,几个喽啰大喊:“泼妇打人。”副统领一声令下,几个警员就把杨二嫂架了出去,鞋子都掉在了麦田里,现场顿时一片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