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多年女佣的“大脚吴妈”为了摆脱穷困的家境,于走投无路之中遇到了夫家的远房表叔,凭着熟妇妖媚的姿色和缜密的心计当上了公司的总管。若干年后,吴妈另起炉灶,独自创业,成了又一个发家典范,被官府誉为“女界精英”。可吴妈的背后,挖的竟是“情人”的墙脚。
一、错嫁
俗语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又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普天之下,世人天生最怕的就是一个穷字,最爱的就是一个财字。然而,这财和己两个字连在了一起,也常常是害人的祸根之苗,万恶之首。古往今来,多少人因着这两个字做出了许多泯灭良心的勾当,有的父子反目,兄弟相残;有的邻里相斗,朋友成仇;有的坑蒙拐骗,贪墨营私;有的谋财害命,损人利己……故此,这财字虽好,若离开了良心二字也便是一个邪恶的根由。
爱财之心人皆有之,但切勿太过,过则成害,不害自己,也害别人,此乃必然。
未庄“大脚吴妈”的演变便是一个例证。
这吴妈娘家姓贾,住在未庄北边十多里的乡下,本名贾玉凤。只因从小老娘疼爱过度,没有好好给她裹脚,所以一双脚比别的女人稍大了一点,其他脸盘身材生得蛮是标致。做姑娘时贾玉凤在村子里算是相貌出色的一个,屁股后面想要讨她做老婆的男伢儿不在少数。可玉凤的爹娘贪图城镇的户口,说是乡下女子要嫁到城市里,就一世不落苦,不但名声好听,将来还能进厂、站店,月月拿工资,老了还有退休的薪酬,一世不种田都不少饭吃。老两口觉得女儿姿色上乘,心灵手巧,完全有资格往城里的高枝上攀,于是,便专心托了人到街上去找女婿。这玉凤也是懂事得早的聪明女子,仗着这身姿色心气甚高,总想找个比别的女孩出色的婆家。因时常的上街买卖,见街上站店的女人风不吹,日不晒,个个养得细皮嫩肉,还瞧不起农村人,开口闭口乡巴佬,玉凤心里很是羡慕,又颇有不服,爹娘说要把她往街上嫁,玉凤暗喜非常,成天头抬得老高,把乡下的男伢儿都一个个给淘汰了,一心要找个街上的老公,最后七拐八绕,二十三岁上终于嫁给了比自己大六岁的吴老二。
常言道:摸不着镜中的花,信不过媒婆的嘴。怪只怪那做媒的“老瘟货”,当年只说吴家是鲁镇的,男伢儿老实正派,稳实可靠,在城里还有职事,是个上班拿钱的,将来玉凤嫁了过去,饭不愁吃,钱不愁用,进厂站店任凭挑选……满嘴星光灿烂,说得天花乱坠,于是,玉凤爹娘便欢天喜地地把女儿交给了媒婆。谁知进了门才知道,这吴家原来住在鲁镇北的未庄南边的桃花村,既不靠鲁镇,又不在未庄街上,是个种蔬菜的户口,吴家老二在鲁镇上一个做洋火的老厂子里看门守更。
这吴老二虽是个青年人,可遗传的基因太过拘谨,年轻少壮,却老实胆小,划个圈子立个圈子,一天到晚不声不吭,说话也半死不活,没有一点汉气,做简单的粗活颇能吃苦,可复杂一点的或台面上的事体却笨手笨脚。起初厂子里叫他学烧锅炉,他学了一天,说是自己弄不来,怕爆炸,硬是把这技术的活计给辞了,后来只好安排他看大门。在家里过日子也担不了大事,是个百分百老实转弯的主顾。时势变更之前,吴老二靠官府安排做工,不论是何职事,每月的工酬照样不好少了他的,家里带手种种蔬菜也能卖几个钱,田里有得收,厂里有得拿,有工有农,年年不穷,一家过得无愁无忧。玉凤嫁进门以后,觉得家境还算不错,男人全听自己主使,公婆又对自己很是善待,日子过得比娘家松快,再看看这桃花村位置居中,确实离未庄和鲁镇都不远,估计进厂站店的机会总还有得,于是也就认了个菜农的户口和老实的男人,不再吱声了。
第二年初春,玉凤就生了一个儿子,因出生时重五斤一两,取名五一侯,合家老小围着这小儿满心欢喜,玉凤见男人这般死板,便把一生的希望都寄托与儿子的身上,悉心的抚育,一家三代过的安安顿顿,和和气气。玉凤心想等儿子会跑了,就想办法去做店员或女工。
孰料,天有不测风云,结婚刚满四年,世道更迭,未庄的风水全然反了过来。公家好好的厂子、店铺卖的卖,倒的倒,全成了私人家的财物。非但玉凤指望官府安排进厂、站店的事泡了汤,不久洋火厂破产关门,被三文不当二文卖给了一个做自来水的商人,吴老二也卷铺盖从厂里归了家,端了许久的饭碗就此结束。
原先美好的计划全成了泡影,玉凤好不灰心。更为让玉凤万万未曾想到的是,由此开始,日子偏偏对本分的庄户人家越来越是不利,最最糟糕的是外面的东西越来越贵,种田的本钱一年比一年大,可田里长的东西弄死了也卖不出大钱,家里的经济日益拮据起来。哪知船慢又遇顶头风,不久玉凤的婆婆又得了怪病,延医问药,治了半年依旧归天而去,前后又花去一大把的银子。如此一来,吴家有如雪上加霜,原来小康的日子渐行渐远。见此光景,玉凤有些耐不住了,开始支支吾吾,时常唉声叹气,怨天恨地,发起躁来就拿那做媒的老女人出气,当着吴老二的面就“老东西、老瘟货”的浑骂一顿,那媒婆都被骂烂了。可是骂归骂,生米已煮成熟饭,儿子养了,“饭”也吃了,没有办法再改过来或再退回去了,只好认命。
如前所说,这玉凤的老公吴老二,实在太过老实,肚里没主见,见人没话说,回到家里就只会锄田挑粪,喂猪养羊,做死眼儿生活,其他再无能耐。你跟他商议计较,他从来说不出个头绪,叫他到外面去闯闯做点营生吧,他又话说不利索,计谋弄不过人家,退了厂就只好在家扛钉耙,修地球。男人是家里的正梁,摊上这么个烂死无用的废物老公,尽管后来玉凤十分地尽力,家境还是半死不活,好像僵在了那里,非但不见长进,稍一松劲便有后退的危险。玉凤十分的难过,只得自叹苦命,咬着牙关慢慢地撑持。
谚语云:人靠衣装马靠鞍,饱暖无忧面自华,饿汉哪能无菜色,穷妇何来好衣妆。玉凤其实只有三十来岁,时值少妇年纪,又兼面貌不错,打扮起来也是个颇为正点的女人,只因这几年日子过得憋屈,没情没趣,哪有兴致显摆自己的姿色,一年到头衣着穿戴简简单单,好几年没舍得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一双好点的皮鞋,旧衣旧裳随随便便往身上一套就出门下地。一副愁容,一身旧衣,一双大脚,凑在了一起,显得格外的老气沉闷,邻居的伢儿见面都叫她大脚吴妈,玉凤听了自个儿叹叹气,也不介意,后来左右邻居老的也跟着小的叫起来,于是,这“大脚吴妈”就叫出了名,而本来的名字倒被淡忘了,真个叫:满腹忧愁懒梳妆,人面未老脚成名。
玉凤家自吴老二失业以后,除了种三亩半田,靠养猪卖菜维持家用,来路很是有限,外面的人情往来,街上的物价又不住地见涨,家里的开销却如小儿嘴里的气球慢慢地膨胀,加之屋里还供着个七十多岁的公公,这老死鬼种了一辈子的地,自己手上不曾有多少老本留了下来,还一身的毛病,要吃要喝,还要求医抓药,照玉凤说分明是个“耗财的老丧门星”。如此一来,玉凤和男人一年苦到头,手里难落下几个积蓄,一有个岔事就捉襟见肘,日子越过越觉吃重。因此,这两年除了集中财力给儿子念书外,夫妻俩穿旧的,吃粗的,买贱的,细把细捏,苦撑苦挨,过得很是艰难。勉强撑持着这木头棒拨火,越烧越短的日子,玉凤心里更加焦急,时常同吴老二哭闹,恨自己瞎了狗眼,嫁了个“八世没发落的瘟龟”。可任凭玉凤如何着急,吴老二还是愣头巴眼,依然三扁担打不出闷屁,根本没法子干出什么改变家境的勾当来,玉凤好不寒心。
玉凤在家苦守了好几年,一晃儿子五一侯也上了学堂,家里又增添了开支,看看日子一年不如一年,她实在坐不住了,便想出去找点事做,糊几个钱凑合凑合,不管好歹把儿子糊上了路再说。
贾玉凤庄户人家出身,既种过田,也读过书,懂事理,能吃苦,针头线脑,缝补浆洗,待人接物,当家理事,里里外外无不娴熟,别的女人能干的事她都能干,而且又快又好,也算是个既下得厨房又上得朝堂,心灵手巧的干练女子。可本事再好,一个乡间的女人,一时半会哪里有什么寻钱的职事在等她去做,私下里出去找了几回,依然没有着落。后来幸好赵太爷家又抱了孙子,要添女佣,玉凤得知讯息,忙放下面皮找到门上,赵太爷一家人见玉凤干净利落,人品周正,年纪又轻,便欣然收在门下,安排做些厨房和孙媳妇房里的杂事。
二、思变
如前所述,这赵太爷家传的富贵,早年曾做个两年县令,又是现今的一庄之主,是未庄首屈一指的豪强大户,家里长年不缺四五个佣人。玉凤去了以后,做事见眼生情,勤快利落,照看小孩,洗刷洒扫,里外弄得清清爽爽,赵家人很是喜欢,都口口声声喊她“吴妈、吴妈”。连赵太爷的老娘也这么叫。
这女佣是个瘟神的角色,贾玉凤一年到头在赵太爷家埋头忙活,三十多岁上就一天到晚被人“吴妈、吴妈”地喊,人没老,名字却被叫老了,有时静下来独自想想心下也十分的纠结,只是苦于没别的法子,人到了落难之处,山穷路尽,由不得自己选择,蚂蚁也是肉,好歹能弄几个钱贴补家用,总比在家坐吃等死守着好,所以也就安心干了下去。
玉凤忍辱负重,在赵家默默地坚持着,当时,那不成器的晦气东西阿Q也在赵太爷家做工,和吴妈也算是个同事,阿Q见玉凤长得好看,在赵家又比自己得宠,心下便暗恋上了,这一头的相思越积越多,后来竟至于控制不住,对玉凤说出“我和你困觉”这句混账话来,亏得玉凤把这话告诉了赵太爷的老娘,老令婆专门把阿Q叫去呵斥了一顿,老阿这才没敢造次,但心里依然对玉凤既恨又恋。
时光荏苒,暑来寒往,一晃就是六七个年头过去了。玉凤人近中年,五一侯已十二三岁,眼瞅着就要升学,看看左右四邻不管有钱没钱,都不惜耗费把伢儿送到孔乙己最好的学堂里去了,再苦也不可误了孩子一生,吴妈自然也要跟风随时,因此正是需用大钱的时候。眼看就要入不敷出,玉凤心里更加的着急,时常对着吴老二发火,说自己头也不比别人差,脚也不比别人差,不知前世作了什么孽,嫁了个半死不活的瘟龟驼儿,别人老婆跟着男人做老板娘,自己却给人家做下作的佣人。这还犹可,最叫玉凤窝心的是,那个被赵太爷骂出去的“头上有疤的畜生”阿Q,这几年不知在外面遇了什么神仙,陡发了起来,而且赛如有意要气气她似的,常常在太爷家进进出出,人五人六,神气活现,癞皮的东西居然成了太爷家的上客,自己还要倒茶服侍这个畜生。尤其是自入了赵家的姓氏以后,居然在她面前也装起了主人来,还不时地对她指手画脚。见这样下作的东西在眼面前晃来晃去,支派自己,玉凤心里实在说不出的滋味。每次望见阿Q来了,她便想法躲开,省得被这没毛的畜生见了难以为情。可后来,这畜生最难听的话还是传到她耳朵里,有人告诉她,阿Q在外头吹牛,说:“那个吴大脚,前些年在赵太爷家我和她开了一句玩笑,后来见了我就像怕鬼似的躲得远远的。你看看,正经了十几年,到现在不还是守着没发落的男人,在我赵家洗碗打杂、给我端茶倒水,当年要真跟我相好,如今我早把她养起来了,吃香穿绸,哪样没得,这婆娘讨饭脸,一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还要摆正经,臭美……”听了这无端的羞辱,玉凤心里如挨锥子扎了一般,恨不得立马就去掀这不要脸的畜生几个大耳刮子,可人家现在的确是有了钱的人物,官府和赵太爷都抬举他,穷不跟富争,自己这般模样没脸去跟他较真,也碰不起,不服这口气也没法,于是,只好将一把的酸水咽在了肚里。
自从听到阿Q的讥讽之后,玉凤觉得再在赵太爷家做事,时常看这畜生的寿头有些不妥,过了些时日便辞了太爷家的差事,回家另做打算。
穷则思变,气则成勇。玉凤虽说是个女流之辈,可在生活的重压和越来越迫切的危机之下,渴望翻身的念头与日俱增。仔细想想,那个畜生阿Q的话似乎也有几分在理,人是靠钱养活的,随你多么的正道,多么的把自己看得珍重,腰里没钱你就是贱人,就没有享受尊严的资格,没钱的尊严只能被人当做笑话,如今多少先前像阿Q之流不着三四的人反倒过得潇洒风光,受人奉承、抬举……思想到此,玉凤觉得,人只能老死,不该穷死,更不能眼睁睁地窝囊死,无论如何,哪怕脱裤子当当也要寻个出路,不然,将来连子孙后代都让人看不起。
一连几日,玉凤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这没用的男人横竖指望不上,唯一的办法只有自己扯破面皮挺身而出。她暗中思考着种种翻身的门路,一连想了好几个办法:去找赵太爷帮忙吧,又怕人家官大事多,自己没钱送礼,开了口也是白说,再说是自己主动辞了佣工,怕太爷家有成见,到时被人家一顿奚落,反倒没趣巴巴;随着一帮青年男女到发达的闽粤一带淘金去吧,又放心不下儿子五一侯,家里冻怂的“瘟龟”不会教管儿子,到时影响了儿子成才,得不偿失;再去投靠阿Q吧,又担心这人太不正经,这两年不知道玩了多少漂亮的女人,说的那话也太过难听,自己这时候再去投怀送抱似乎太贱,而且难保他会珍惜……总之,暗中办法想了许多,总觉得没一件踏实的,心里甚是懊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