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重又坐下,太尊叫人为钱老爹倒了茶,关切地问钱老爹家里的情形。老爹忙把情况大致地说了一说,只着重说家里有个小儿子,二十四五岁了,虽读了不少书,人也不笨,还考过秀才,就是到如今不曾有个正规的职事。并装出一副既很焦急又不太经意的样子对太尊诉道:“这细畜生嫌做生意没出息,一定要自己创一番事业,眼下除了看书,无事可做,文不像秀才武不像官,我怕将来要浪了身子。”崔太尊道:“既然有这等的文才和抱负,何不出来闯闯,报效报效国家。”钱大生一听,忙乘机搭茬,道:“不怕大人笑话,我们钱家祖辈都只知道做生意寻钱,在官场上两眼戳黑,报效国家这等大事须得官府之人方可做得,我等小民不知从何下手,细畜生倒是有这份志向,但又苦无门路,我也正为此焦急不了呢。”蒋太尊微微一笑,言道:“小少爷有此大志,这是好事,如有机会,叫他出来跑跑。”钱大生听了,跟着嗯嗯了两声,他不知这话太尊是对他说的,还是太尊自己的打算,稍稍定了定神,忙朝太尊言道:“有蒙太尊深恩,如大人看得中的话,让这细畜生弄点事做做,帮您跑跑腿,压压身子,我钱家老小,世世代代不会忘记大人的恩德,卖田当屋,也以厚报。”听了这话,蒋太尊基本猜出了这老板的来意,从这出手和魏师爷的言语中,知道这老头子是个知恩重礼的人,替这等人帮忙最是合算。于是沉思了片刻,也似乎很惋惜地说:“令公子蛮好的人才,如此的浪费了甚是可惜,如今时局大好,公事颇多,官府也正在求才之际,等我留心看看,有了合适的地方叫他过去历练历练,将来也好为百姓做些服务的事情。”钱大生一听,大喜过望,恨不能当堂跪下来给太尊磕头。
见蒋太尊已经应了他的请求,钱大生不禁浑身热血沸腾,心花怒放。他办事一向知情知趣,拿捏得当,知道和大人物初次见面不便多言,只能点到为止,于是,坐在那里说了几句感激涕零的话,便要告辞,蒋太尊也起身送客。临别之时,两人照例你推我让了一番,一个叫把东西拿走,一个死要留下,最后,太尊没能推的过老爹,所有的礼物都留在了太尊家的柜上,钱老爹空手出了府门。
外面虽然乌灯瞎火,钱老爹却心里透亮,估摸儿子出道的日子不远了。一路兴冲冲地回到自家的店铺里。
自从攀上了蒋太尊,钱老爹便以送茶叶为名,不时敬奉银钱,日盯夜送,暗中和太尊处得比儿子、女婿还亲热。
却说这绍兴府,下辖绍兴、上虞、山阴、嵊州,以及鲁镇等几个县,皆是富庶之地。和魏宗诚一样,这蒋太尊得了钱大生的许多好处,也是用心效力,为把钱世豪安插进去,他早早就跟上虞县的洪太爷打了招呼,说是有个合适的人才要派到该县效用,叫其设法安排安排。这官场之上向来是以大压小,一级管一级的。不管在下属和百姓面前多么威严的官员,但凡接了上司的指令,尽皆唯唯诺诺,不敢怠慢。洪太爷得了上峰指令,十分尽心,挨到年底官员例行调整时,便设法将县衙的一个“书房行走”弄到了别处,把这腾出来的“坑”留给了钱世豪。
话说钱家在魏师爷和蒋太尊身上下了血本,料想事情必能成功。父子两人犹如出了考场的举子,在家望眼欲穿地盼着官府的喜报。可也惹了鬼,他越是心急,外头越是寂静。自上次到蒋太尊家送了礼之后,魏师爷只来过一次,叫他耐心等待。可又等了两个多月,魏宗诚却连鬼影子也没见,钱大生心里又有些不踏实起来,做生意也不定神,只是要往街上跑,想去探探魏师爷的口气有无变化,可又觉得这样像讨债似的,跟人家做官的驴屎追到马粪恐有不妥,忍着没去。钱世豪更没了耐性,在家里书也不看了,事也不做了,一天到晚挂着个脸,稍有不如意就朝着老爹发火,甚至说他遇了骗子,钱老爹听了这话,赶紧捂住儿子的嘴,叫他不要胡说,当心祸从口出,父子两人就这样在家焦急地等着,别的再无办法。
挨到年底,正当钱家父子心中疑疑惑惑,七上八下之时,隔壁的上虞县衙发了折子,说是奉了绍兴府衙选贤任能的指令,调用钱世豪秀才到上虞府衙听用。得了这飞来的喜讯,钱家老小拜天拜地,欢喜之状无可形容。
三日之后,钱世豪就到洪县令身边做了“太尊座下跟班行走”。
顾名思义,这“太尊座下跟班行走”说白了就是太尊身边的奴才。有如现今的秘书、车夫之类,时常跟在太尊屁股后面伺候。宰相家人七品官,因这跟班和太尊贴得最近,因此也是个能大能小的角色,多大多小,就看主子的信任如何。同主子处得不好,就只是个吆班喝道跑腿儿的家伙,多半也干不长久,若是和主子打得热火,成为心腹,便可扯大旗作虎皮,甚至可“代天巡守”,号令四方,那气焰比主子小不了多少。总之,这跟班的职权和底气,完全看与主子的关系而定,跟班跟的紧密,不但有权有势,威风八面,升职的机会也非旁人可比。钱世豪是商人的后代,秀才的底子,脑子灵活,赴任前又听官场老手魏师爷点拨了不少,都铭记于心,处处察言观色,用心揣摩,和洪县令铁心相处,一应的服侍十分到位,跟班做得很是出色。而且钱老爹又送东送西,没少打点;再加上又是上峰大人亲荐的,洪县令不知是何来头,所以格外的关照,几下里一凑合,钱世豪很快便成了太尊身边的大红人,到第二年年底就有人传言说钱秀才快要高升了。
心想事成,一路顺风,钱世豪平白的得了官身,大好的前程已在脚下。钱家老小欢喜得眉开眼笑,只说是祖上积了阴德,大概不久坟头上就要冒烟了。
四、能吏
自古以来,官场之人最擅看大势,跟风向。钱世豪因得太尊垂青,在同僚之中吃香的很,况且他又有个好表现的毛病,喜欢充能,县令大人一宠,他便拿着鸡毛当令箭,做起事来积极异常,而且胆子比别人大了一框,别人又拿他没办法,只好敷衍顺从,甚至给他讨好,虽为小小的跟班,职权却炙手可热,所以,钱世豪做起事来比别人容易成功,在太尊跟前说他好的人也多。洪太尊见钱世豪积极肯干,人缘颇好,更是褒奖有加,说他天生是块做官的好材料,优秀的人才,要着重的培养。跟班三年不到,钱世豪便被封了个乌云乡统领的官职,做一方的父母官去了。
这乌云乡是江南一个古老的乡间集镇,地处乌镇之南,六七万人口,地广人稠,粮丰民富,乃是上虞下属的一个要紧的集镇。一乡统领,官虽不大,可在几万乡民中这个统领就是呼风唤雨的人物。钱世豪跟班两年多,学了不少做官的机巧,知道怎样行令,怎样驭人,怎样逢源,怎样讨上司欢心,怎样管制百姓,官场上的规矩礼节,宜忌要领,颇为熟悉,所以,做这一方之主的统领并不生疏。
钱世豪虽初入官道,但跟班以后凭着对官场的敏感与直觉,知道官员手上的印把子是个奇妙无比的东西,只要用足用好,里面就什么都有。所以初到乌云乡,他就仗着能说会道,又是县令大人的亲信这层优势,踌躇满志,决意要在这几十里的土地上好好作为一番。一来做点显眼的政绩,为继续高升弄几处亮点;二来,浑水摸鱼,弄几笔外快银子。因此,屁股还未坐热,就想要给乌云乡改天换地,坐在官乘上绕了一圈,便自以为是地策划起“乌云乡腾飞计划”来。
乌云镇方圆十里有余,乡民十之四五居住镇上,以镇带乡,有商有农,俗中有趣,闹中有幽,很有些古朴之风,是个宜于休养生息之地。因地势、人口所限,乌云的产业素来以桑麻米粮为主,乡民们自给自足,过的安逸、松快。这些年,前面几任的统领也都做过不少的事情,拆房造路,修桥盖楼,没少闹腾,能办的事情基本办得差不多了,甚至有的已经捞钱搁债做过了头。可万没想到这钱世豪比前面几任好高骛远的胆气和手笔更大,刚一到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声言“要让乌云脱胎换骨,展翅腾飞”。凡是他看着不甚中意的,无论你是老街古屋,公产私宅,尊口一开,就逼着你“旧貌变新颜”。甚至有几处前任新盖的房子和刚修的马路,他也嫌不够气派,下令扒掉重来。一些属员明知这些“旧貌”大多功能尚好,十年八年并不落后,时下推倒重来太过浪费,想跟钱世豪建议建议,可没等把话说完,钱统领便问:“是你做主还是我做主?”吓得属员再多的理也不敢往下说了。
因闹腾得太过猛烈,乡民们乃至乡府衙门里头都有些疑三惑四。钱世豪知道背后议论不少,但毫不理会,只是强调:“官员面向未来,眼光见识不能和乡下的百姓同等。”并列举了好几条要“腾飞”的理由,幕僚们驳不倒钱世豪的“面向未来”的宏论,也不敢违拗最高统领的意思,只得任由这腾飞的计划一往无前地进行下去。自始,乌云便拉开了“脱胎换骨”的帷幕,挖沟围田,拆房造路,改旧建新,举全乡之力大兴土木。钱世豪犹如战场上的将军,坐镇府衙,运筹帷幄,号令着手下大小干员东一折腾,西一捣鼓,把个乌云闹得轰轰烈烈,尘土飞扬,一时间乡民们被搅得心神难定。虽说钱世豪号称这是“给乡民造福”的壮举,可多数的事情乡民们并不看好,更一无所知,有的玩意乡民们也压根用不上,只是钱世豪执意硬弄了起来的,其间不乏夹杂着自家的算盘。
初起之时,乡民们觉得如此劳民伤财太过不像,私下里便传了不少的闲言碎语,甚是难听。最为搞笑的是那个花了几万银子竖在路口“放眼五洲,胸怀全球”的大玻璃球蛋,玩了不到一年就瘫在了那里,不知谁人在下面偷偷刻了“放眼乌纱,胸怀银元”八个字,出乖露丑了几个月才被涂了,更有民谣云:
新官新官猛如虎,
上任到处去放火,
名曰为民谋福址,
暗为自家好钱途,
处处江山重头塑,
年年折腾总没完,
捞钱搁债办大事,
富了官商民更苦。
坊间云:不怕流氓成秀才,就怕秀才是流氓。乡民们的闲话传到钱世豪耳朵里,钱世豪很是不以为然,道:“肉食者之谋,草民不知其深,长城都是朝廷修的,天坛也是皇家盖的,你说有用无用?国事岂能听信于民,若等百姓满意,一百年也办不成事。”并公开放言:“乡间小民,无知无识,官府大计,是为国策,焉能被小民的几句屁话所吓倒。”抱定宗旨我行我素,要与老百姓对抗到底。遇到硬要护田、护院,认死理的犟头,府衙就放任喽啰白天黑夜死命地骚扰、糟蹋,叫你打又打不过,抓又抓不住,住又住不得,保又保不了,乡民们没法,去求钱统领开恩,钱世豪要么推给下人,叫找你找他,让你跑折了腿;要么就是一片的大道理,给你上课洗脑,说这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是为地方百姓造福的千秋大业,叫你自家的那点小难小利不要和他争执;你要闹腾或是说重了几句,他就说你藐视官府,干扰公务,叫警署来人拿你,弄得你只好憋气熄火,普通草民,横竖没法子待他。
因钱统领颇高傲滑头,态度强硬,乡民们拿他没法,有几个不服输的人只好偷偷写了东西,一直上告到州里、省里,想吁请上面的大人出面主持公道。孰料,这上告的书信转来转去,不是落到钱世豪手里,叫他“酌情妥处”,就是让其“自行回复”,转来转去逃不过钱统领的巴掌心。钱世豪是秀才出手,能言善辩,一通为国为民的文章应付上去,振振有词,早把乡民之言驳得体无完肤。而州里、县里的官人都是同道中人,这些人固然不会帮着百姓去为难钱统领。何况上头的大人们素来是只知天听,不闻下情的,听了地方官员一面之词的解说和辩护,深信这钱统领确乎是为了地方百姓,其心可鉴,乡民只不过是心存私念,无端起哄。因此,非但不加责备,反而给钱世豪壮了胆,长了威。总之,一应的麻烦都在官场的规则下被钱世豪解决得十分“妥善”。如此一来,乡民的声音便被钱世豪美好的说辞和官官相护的屏障挡得严严实实,任你喊破喉咙,闹翻了天,上面再也无人问津。
经几轮力量悬殊的斗法,乡民们一败涂地,钱世豪却岿然不动,且越发彪悍,对百姓的呼声和抵制动辄以“干扰法纪,阻碍公务”的名头训斥,并亲自知会了疯人院与警署:“凡有刁民执意犯上者,交由这二处严加管束,以整肃民风,教化乡野,维护法纪……”一套对付草民的办法,既令人害怕,又无可挑剔。正所谓:“你和他谈文化,他和你耍流氓,你和他耍流氓,他和你谈文化。”乡民们没权没柄,告又无门,哪里是这秀才官人的对手,个个被弄得哭笑不得,办法全无。自此,再无人愿意以身犯险和钱统领作无谓的较量了,人人偃旗息鼓,缄口不言,全乡上下和谐之极,乡民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钱统领扛着大旗,声势浩荡地折腾到底。
钱世豪当官从头至今靠的都是银子做本,父子俩都把做官当做做生意一般,总想把花出去的本钱连本带利地赚了回来,所以掌了权柄以后,便时时惦记着渔利捞钱。如今身为一方统领,在自己几十里的地盘上,这么多的人口,这么大的摊子,肥水流多流少全凭自己摆布,只要捏紧权柄,油水便会尽为自己所收,当初苦心设计这庞大的“腾飞”工程,肚子里就有个“肉多汤也肥,水大王八多”浑水摸鱼的念想在里面。因此,在这轰轰烈烈的闹腾中,钱世豪的手始终捏得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