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有越会算计,越穷越要面子,阿Q穷归穷,可做任何事都是兔子过河,尽力一纵,身上有多少钱,就玩多大的式样,从不留后手。按他的说法是:“自己的钱,自己花,早晚都是一样,用完了才算自己的。”这回做正经生意,银子比较宽裕,又奉了赵太爷“不要缩手缩脚”的教诲,阿Q更想显显阔人后代和赵太爷家人的气概。于是,特意请人策划了一番,把店堂里外都弄得光鲜无比,还装了时兴的麦克风。开业之日,阿Q让小叫花去买了几个花篮,写上赵太爷、荣大人、鲁四爷、马掌柜等几个要人的名字摆在门口,麦克风里不停地唱着勾人的曲子,又按时辰放了一通鞭炮,弄得好不闹热。虽然卖的都是些开关、灯泡之类的小物件,可里里外外的场面非同凡响,闹腾了半条街,把不少过路之人都引了过来,一开张就大为出彩。看着络绎不绝来看热闹的人,阿Q站在店里得意非凡。
其实,阿Q的大派,除了“祖上阔”的基因和赵太爷的鼓舞外,主要还在于性格、习惯使然。亏得他光棍一个,而且几乎死过一回,穷极无忌,无牵无挂,所以做起事来不用思前想后,只是凭着胆子率性而为。后来他在介绍挣钱的秘诀时说过,他最看不惯那些读了几本臭书的道学先生,遇事算筋算骨,穷酸穷酸,又要计较盈亏得失,又要讲究面皮名声,瞻前顾后,婆婆妈妈,难有个笃定的主意。照他的思路:做生意如同赌钱,摸到什么牌谁也算不到,赚钱折本,各碰天运,事先算计成个卵用。所以,他阿Q行事,向来都是嘎嘣脆,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借这银子时他就盘算过:即便输得精光也没什大不了,如同过去吃酒赊账一般,欠的钱能还就还,不能还算球,如今朗朗乾坤,总不至于逼死人命,反正自己无绊无碍,拉去吃官司还省了饭钱。仗着这百无禁忌的邪劲,阿Q的“大光明”一开场就下了血本,六十两银子除了留了半个月的饭钱,其余全砸了进去,这店铺才弄得如此风光,成了当时鲁镇同行中的“杰尼斯”。
在长久闭关自守的年头,虽然相比之下鲁镇富裕繁华,但做生意的都是小商小贩,多数的居民都没见过大的世面,看了“大光明”开局的阵势很是咂嘴。街上无人知道这“老板”的来头,只听他说与前任的县太爷有些瓜葛,门前送花篮的都是些有头面的人,因此开业头几天,许多人疯传说城里来了大老板,新开的灯泡店场面出众,气势不凡。于是不少人慕名而来,但瞧稀奇的多,买东西的少,看上去人来人往,一天却卖不出几样东西。那些一肚子嫉妒的同行也偷偷跑来探看,看了只见人头,不见生意的气象,窃喜非常,私下里幸灾乐祸,议论说:“做生意不是办展览,图热闹,这老板有多大的家底,也不算算个细账,这么瞎弄,将来不亏本上天。”
有语云:正有正经,邪有邪道,道固有法,魔亦有术。同行们“不亏本上天”的惯常的思维却没料到阿Q邪劲的厉害,正是由于这邪乎的“瞎弄”,让他占了不少的优势和先机。首先,这大场面就是鲜活的告示,县城的人家缺个开关,少个灯头都愿意奔到大光明来,说是店大货色好,买了放心。再者,阿Q做事也没个什么套路,什么货色他都敢进,什么价钱都敢卖,只是赤膊上阵,天地不怕,故此在生意场上较量起来,平常之人常常被他弄得莫名其妙,根本没办法和他做过招的对手。这样砸锅卖铁地折腾了一阵,虽攒钱无几,可“大光明”在同行里头却很快便有了名气,宏大的场面,再加上赵太爷的恩谊,七弄八弄,这“大光明”竟弄了个“府衙专供”的证书,独揽了官府的生意。
外人不知,这官府也养着这么多人,捂着这么多房子、物件,吃喝拉撒,添换修补一样不少,因此官府也是要买东西的。而且官家从来不愁银子,买卖物件不但量大,货品的档次高,价钱也好谈。不像私人买东西,东一件、西一件,小来小去,毫厘必较,呕心沥血地倒腾也摸不几个钱。公家的东西,只要把那经办的、批条的、管钱的几个官人打理好了,什么都好说,不愁赚不到钱。所以官府的买卖向来都是商家的肥肉,阿Q和官府接上了关系,这无疑走上了一条财路。
因当初闹革命被官府抓去差点被杀了头,这许多年来,阿Q最怕的就是官府。如今要去和衙门交易,他心里有些惶恐,既怕官府翻脸不认人,又怕价钱难谈,不知怎样打理妥当。好在这次是赵太爷打了招呼,他还不甚担心,但依然想听听太爷的高见,心中好有个踏实的主意。于是连忙买了四瓶刚刚在外国拿过奖的颐生酒,两罐雨前龙井,一斤鲍鱼干,一枝人参,到赵太爷家去请示,嘴上只说是为弄专供证书回谢太爷。赵太爷正在院子里散步,见这奴才拎着许多的礼物来,蛮是高兴,忙里偷闲站在那里扯了几句生意上无关紧要的话后便问阿Q:“县上那几位要紧的官人可曾去表示表示?”见太爷提到这事,阿Q忙接口道:“小的正要为此事请太爷的示,奴才是个粗大汉,官场之上除了您太爷,其他又是两眼戳黑,府衙那里尚未去过,日后这专供的生意也一点摸不着门道。”太爷听了,轻轻一笑,对阿Q说道:“这官场衙门里的事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比如你这次弄这专供证书,你可知晓这证书的妙处,多少人做梦都休想梦到,我只和两个朋友知会了一声,便到了你阿Q的手上,你说这难是不难?”阿Q一听,连声说:“让太爷费神了,让太爷费神了。”立马就要跪下来磕头,被太爷抓住手拐子,才没跪得下去。太爷道:“给我磕头倒是其次,只是有几个帮忙的朋友那里你要好生去拜访拜访,这非但关乎我之信誉,更关乎你日后的生意。”阿Q忙道:“老阿不知官场深浅,究竟如何打理还望太爷示下。”赵太爷道:“这事我也不好明说,总之一条,你阿Q想寻钱,人家做官的也会寻钱,不能叫人家白帮了你的忙。”阿Q见说,忙道:“我晓得了,我晓得了。”太爷笑笑,随后把府衙几个要人的名字告诉了阿Q,说这都是对他做生意大有用处的人物,叫阿Q“万勿疏忽遗漏”。阿Q一一点头记在心上。
俩人聒噪了片刻。赵太爷起身要走,见太爷忙着要去有事,阿Q道:“蒙太爷示下,小的这就去办理,太爷这里下次再来重报。”边说边退出门外。
聆听了太爷教诲的第二天,阿Q就邀了太爷提及的几个官人喝了一次绍兴黄汤,并各包了几两银子的烟钱,说道:“多亏各位官人相帮办了专供的手续,今后有很多的事要麻烦官人,日久见人心,待老阿手头宽松了些再当厚报。”那些官人又吃又拿,也很觉过意不去,都爽快地应道:只要是他们经办之事,定当尽力帮忙。初次喝酒,就谈得十分投机,阿Q心里有了底:这官府之人也不是天天架子大,动不动就要抓人、杀头的,只要处好了,也很是懂得人情世故,身上的人味一点不少。有了这次初交和太爷在后面支撑,阿Q放下心中的顾虑,准备好好把生意打理一番。
凭着这官府里的证书,过了几天,阿Q又到马掌柜那里贷了四十两银子,说是要把府衙进货,临时周转。头一遭,几笔生意下来,果然赚了不小的盈利。
尝到了初始的甜头,阿Q兴致勃勃,安排小叫花打理门市,自己钻蛇打洞到各衙门里去兜揽买卖。时日不久,官家的生意便成了“大光明”的主打。几经倒腾,阿Q很快便有了些实力,不到一年,就把好几家小店挤关了门。
初战告捷,阿Q旗开得胜。
其时,有人偷偷地议论说:“大光明的老板实力雄厚,上面有人,非一般人可比。”可阿Q自己却恍然如梦,他万没想到,寻钱原来就这么简单。
四、报恩
做了商人,当了老板,又得赵太爷的调教,阿Q也开始有了些头脑,做事也有了点章法,知道怎样运作合算。时近年底,他想着把钱庄的高利贷连本带利的还了,一来省得月月还利付息,二来下回缺钱时也好有脸再借,三来也去答谢答谢马掌柜。腊月二十这天,特地备了绍兴老酒、西湖茶叶、金华火腿和出口转内销的茴香豆四样上好的礼物,怀里揣着两张银票:一张一百两还本,一张小的付息,另外包了一包十二两现银,准备给马掌柜的孙子压惊的,晚上叫了一辆黄包车,特意赶到马掌柜家。马掌柜和银钱打了这许多年交道,对借钱还钱的规矩熟套的很,年底正是收账结账的时候,也是最流油的季节。阿Q来贷第二次银子时就给他送过礼物,这回见阿Q手上拎着沉甸甸的东西来拜年,连忙很是热情地拉着老阿的手,拘他坐下,泡了好茶。阿Q把两只鼓鼓的封包往桌子上一摆,问了老掌柜的好,说了些“承蒙支持,一世不忘”之类的客气话。马掌柜晓得这阿老板是个懂事理的豪爽人,也不迭地恭维阿Q“有头脑,会经营,自己没看错人”,接着又关心了些生意上的情况。
两人言来语去,客套了一阵,阿Q道明了来意,说是:“当时全夸老掌柜义气相帮贷得了银子做本,老阿才有翻身之时,今日登门特来答谢答谢老掌柜的恩情,顺便也把借钱庄的银子还了,下次缺用好来再借。”可未等他往外掏银票,马掌柜就先开了口说:“阿老板事业刚刚起步,正是要用钱的时候,如手里吃紧,那点银子何需着忙,倘若今后不得周转,尽管开口,只要利钱年年不断,台面上大家好说话,本钱挂在账上也是可以的,还与不还不甚打紧。”一听此言,阿Q忙把掏银票的手抽了出来,咧着嘴傻看着马掌柜,半信半疑之中仿佛见着了赵公元帅,拉着老掌柜的手嘴里只是说:“烦神、烦神。”马掌柜知道老阿心里有数,也说了一套“支持乡民致富,乃钱庄理当之事”之类的道理,彼此热乎了好一阵。
见夜色已晚,阿Q又从裤袋里摸了几两随身带的散碎银子放在桌上,说是来得匆忙,给老掌柜买条烟抽,方才喜出望外地把那一百两银票又带了回去。
此后,阿Q又在大生钱庄借过好几笔银子,都是还利不还本的,那钱庄的银子,全让阿Q做了发财的资本和享受的开销。但对马掌柜,阿Q非但礼敬年年不断,逢时过节的孝敬也从来不少。马掌柜更是个有信义的好人,对阿Q极力帮衬,关爱有加。一个投桃,一个报李,各尽了“分内之事”,只不过马掌柜得小头,阿Q得大头而已。
大概是祖上阔的缘故,阿Q虽然穷困了几十年,但天生不小气,也是个讲义气的人,如今一下子爆发起来,除了感激马掌柜外,他最想重谢的当然是赵太爷。虽然当年闹辫子革命时赵家人想要弄死他,可这次的事业的确是沾了老主人的光。为感谢太爷的深恩厚谊,腊月二十五忙完收账的事,阿Q连忙从大生钱庄拿回来的一百两本金中包了六十两,另外买了几样特色的年货,去给太爷拜年。
话说阿Q过去在太爷家做雇工虽被臭骂了不少,但多少还有些主仆之情。就像自家养的狗一样,打骂几回是免不了的,可总归还是家里的主人和畜生的关系。况且阿Q做事尽力,又没心计,赵家人对他很是放心。特别是赵太爷的老娘,还偶尔夸赞阿Q收拾的牛棚臭味小。这赵太爷家,别人不敢上门,也上不了门,阿Q却不怕,但那时每回进太爷家的大门,他总要脸上带笑地朝门倌躬一躬腰,即便天天在太爷家做工也是如此,可自从上次为专供证书给太爷送了几样像样的礼,太爷站在院子里陪他说了几句正经话以后,门房里和他说话的语气也不似从前了,阿Q进赵家大门都是抬头挺胸,信步直入,门房知道阿Q发了,也不同他计较,反而朝他弯腰,阿Q感觉好得不得了。这天他揣着重礼来给太爷家拜年,更是没把看门的那人放在眼里,拎着东西,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径直走了进去,气得门房在背后骂他:“烧包!”
话说这赵太爷,有个与其他官员不同的惯例,多半的官员为避嫌疑,收礼之事总是希望由家人经手才好,或是老婆,或是爹娘,到时万一出了大事,自己好推说并不知晓,撇过一干二净。可这赵太爷是书香出身,做事甚为讲究规矩,一来说人家来送礼主人都不见一见,委实对人家不起,二来对送的少了,或不放心之人他可当场辞谢,不收他的,免得家人见货就收,以后弄出事来。因有着这番的考虑,每逢年节之时,除了不得已的公务,赵太爷便很少出去,说是要忙忙年事,实则是在家等着收礼,特别是腊月二十四送了灶王爷之后,到了送礼的旺季,没有大事他便尽量待在家里。赵太爷知道,凭着专供的勾当,阿Q在鲁镇已经发了些小财,估计年底必有重礼上门,这几日正思念他来拜年,所以阿Q一到,太爷就主动迎了出来,直接把他领了进去。
阿Q跟在太爷身后,穿过回廊,来到客厅,太爷把他拘到红木的太师椅上去,自己也隔着茶几坐了下来,并且喊吴妈给泡了龙井的茶水。见太爷如此抬举,阿Q受宠若惊,仿佛有一种立地成仙的感觉:想想他阿Q过去在太爷家做了好几年的雇工,吃住都在牛棚隔壁,这堂皇的客厅他只能瞅空站在外面偷偷的瞟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神秘的玩意,就是上回来送礼,太爷也只是跟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如今却千真万确地坐在这客厅红漆堂堂的椅子上了,高贵的太爷亲自陪他喝茶聊天,而且给他端茶的就是当年他暗恋了许久,骂他“没毛的畜生”的那个撩人的女佣吴妈。想到这,他脑子里又有些飘飘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