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世界上之所以有规矩,是因为有小孩子,当小孩子把所有的规矩都学会的时候,他们就长成了大人。我在想,成为大人也许并不是好事--比如一口气喝下大半杯葡萄酒,当小孩子睡着以后给他们脱臭袜子,不能轻易流眼泪,站在楼顶往下看的时候不能发抖。大人还要没完没了地上班、写文件。浅浅长成了大人以后会像妈妈那样,要学会拖地板、分清楚菠菜和生菜的做法、熨衣服、切洋葱。
爸爸进我的房间时,我正在对着窗外的李子树发呆。
他捡起被我扔掉的面具,把它戴在自己脸上。丘奥德,看我像什么?爸爸半蹲着走路,模仿我刚才的样子一步步靠过来。
我痴痴地看着李子树,不理他。我不会冲他大叫大嚷,我和妈妈一样,生气的时候不想说话。
爸爸说,对不起,刚才态度不好。他说对不起的时候声音很小,大人经常要求孩子们大声道歉,自己却做得很差。
我假装没听见,我还在生气。
好了!对不起。他蹲下来,握着我的肩膀说。
我被吓了一跳,现在我终于明白了爸爸为什么发火,因为那面具看上去真的很可怕。但是如果我现在说没关系,那一定不好玩。我还得让他来哄我,至少得给我买什么东西。
丘奥德!爸爸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嗓门,如果你再一声不吭,明天就别想去游乐场了!
万岁!我大声说。这是我盼望已久的事了,妈妈说那里有了新的游乐车,过山车也增加了长度。
爸爸摘下了面具,我又看到了他亲切的脸,他本来的脸。
妈妈去吗?我问。
当然!
可以玩射击吗?
当然!
可以坐过山车吗?
当然!
可以玩到天黑才回家吗?
当然!
万岁!我真盼望明天早点到来。现在,我该去准备准备,明天好早点儿出发。
我想,我还是喜欢做小孩,虽然因为犯错误受到了惩罚,但惩罚之后会得到补偿。
无数
从我在电视上知道地球的样子起,心里就很担心。那个椭圆形的星球真小,虽然小却还有这么多孩子站在上面,除了小孩,还有那么多大人、房子、树、秋千、草、卡车、围墙和宠物。
我试着双脚站在一个球体上。当我站在气球上的时候,气球啪的一声爆炸了。当我站在皮球上的时候,皮球咕噜咕噜滚跑了,我摔倒了。当我站在泥巴球上的时候,我也坚持不了多久,因为我要保持这个姿势很辛苦。
还好我们的地球不像气球那样脆弱,也不像皮球滚得那样快,因此,它没有爆炸也没有滚走,而是让我们稳稳地生活在上面。我认为它很像一个巨大的泥巴球,乖乖地待在那里,当雨水淋过之后就会长出小草和花朵这些生命来。
这个大泥巴球长出的生命有很多,多得无法用手指数清。
全世界的东西究竟有多少,谁也说不清。我们之所以说不清,是因为没有谁亲眼见过所有的东西。我们最初见到的东西很少,比如浅浅现在只见到过妈妈的笑脸、她身边的洋娃娃和假奶嘴。
我们去的地方越多就见得越多,浅浅不能去太多的地方,所以她只能看到屋子里的东西。她看到的都和自己有关,最早是床、我的手指头,渐渐是天花板、尿不湿和拨浪鼓。
我去过的地方比她去过的多,所以我见过的东西比她见过的多。比如我看到过流星、雪和稻草人,她就没有见过。
有些东西浅浅也许一辈子也见不到,比如男厕所。
爸爸见到的就更多了,他旅行的时候在海上待过半个月,他跟皮肤像夜一样黑的船长的合影让我很羡慕。他亲手剪过绵羊的毛、在草莓园酿过酒、爬上过很高的雪山,他知道的事情三天也说不完。
吃完饭的时候妈妈告诉我,生活里有一个词--无数。
是的,当我们无法用1、2、3、4、5、6、7、8、9这些数字来形容时,就可以用无数来形容。接着,我们都用无数来说一个句子。
爸爸第一个开头,他说,我开了无数趟车;妈妈说,我做过无数次饭;我仰起头说,无数个天上有星星。
妈妈纠正我,应该说,天上有无数颗星星。天只有一个,星星有很多。
天上有无数颗星星,我重复道。
爸爸又说,我出差的时候,无数次想丘奥德。
妈妈说,我睡着了以后,无数次梦见丘奥德。
我说,我无数次爱爸爸妈妈--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一直到看不见的那天......
这一次他们没有纠正我。我们手牵手看着对方,爸爸妈妈的手心,永远都是那样暖烘烘的。
阵地
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狗狗对着电线杆尿尿。
我和外婆坐在小马路边的长椅上。
外婆把眼睛眯得很窄,这样能看得更远。她做这个表情的时候看上去老了许多。我看到她的眼睛正对着那条咖啡色的狗狗,没错,我们没有约定,很巧合地看着同一个东西。
外婆的眼睛还注视着那里,嘴里说,丘奥德,知道狗狗为什么那样做吗?
NO!我很好奇地望着她,这表示反问。
外婆没有回答,她牵着我的手走向电线杆。此刻我正对着那个梨子形的尿印,她说,这是狗狗在给属于自己的阵地做的标记。
晚风吹来,那个湿湿的梨子形状渐渐变小,消失掉。有人正坐在电线杆边的长椅上吹口琴。外婆牵着我走过去,我们的影子在夕阳中缓缓移动。外婆的影子像在跳舞,因为风总是掀起她脖子上蓝色的围巾。我不停地扭过头来看,我在想,那个人为什么能用啃玉米棒子的姿势弄出如此好听的声音来。
这首曲子很动听,仿佛它就是属于耳朵的。它和耳朵能很好地融合在一起。有的声音很刺耳,让人心烦,像电锯切割木头的声音、枪声、呕吐的声音、拖着铁铲在地上移动的声音、狼狗汪汪叫的声音,那是因为它们不属于耳朵,它们都不能很好地和耳朵融合在一起。
回到家里我还在想阵地。
我问妈妈,我是否有阵地。妈妈回答我,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阵地,比如我们可以这样说:书的阵地是书房、空调的阵地是墙壁、蚯蚓的阵地是泥土、围巾的阵地是脖子......通常很多事物也可以同时共享一个阵地,比如小鸟就和白云、风筝、降落伞、飞机共享天空这个阵地,蚯蚓和树根、土豆、老鼠共享泥土这个阵地。
我知道了!我说,我、爸爸、妈妈还有浅浅,我们也共享一个阵地--那就是这个家。
妈妈朝外婆笑了笑。
她说,比喻对孩子很起作用,妈妈你告诉我的这套话现在看来还不算过时。
外婆说,那晚餐做奇异果馅饼吧,你喜欢的丘奥德也一定喜欢。
奇异果是什么?我很想知道。
外婆说,我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再告诉你。
小黑板
这一天,外公在工作室里挂了个小黑板。外婆告诉我,他的听力越来越不好,为了交流只好想出了这样的办法。
外公的个子很高,黑板挂得很高。小个子的外婆只好踮着脚书写,有时候是一些句子,有时候是一些词语。外婆书写完以后,外公就从竹条里探出头,要么点头要么摇头。
外婆做午饭之前,在黑板上写了很多词语,她拿着棍子,一个一个指过来,边指边念:黄瓜、土豆、牛肉、番茄、豆角、茄子、鸡肉。这时候,外婆很像一位温柔的幼儿园阿姨,她用询问的眼神注视着外公,如果外公点头,她就在那个词语下画上勾,如果摇头她就不画。
从外婆的小棍子上我学到的词语有:土豆、牛肉、花生。
有一次外婆一整天也没有书写,我在屋外的秋千椅上找到了她。外婆依然看着远方。她的眼神很奇怪,仿佛看到了很远很远。
我问她,外公去哪里了?
外婆说,去医院了。
我要去看他!我跳了起来。
他累了,需要休息。
那等他休息好了我们再去。
我问外婆在看什么。
她回答,在看天的尽头。
我从没有见过天的尽头,我想,那一定是一个很远的地方。
外婆的旁边放着一只竹编的小鸟,小鸟的身子被染成了火红色。她转过头来看着我,然后双手握住我的肩膀问,丘奥德,你记得外公的样子吗?
记得,我说。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努力去想外公的样子,但是很模糊,就像我想天的尽头时的感觉。外婆说,希望你永远记得。然后她就把我抱到膝盖上,给我讲了很多关于外公的故事。
我们回到房间的时候,听到啪嗒的响声,原来是外公的小黑板掉在了地上。我认得上面的字:土豆。我看到下面画了个勾。
晚餐我们吃着土豆泥,外婆闭着嘴轻轻地嚼着。房间里很安静,爸爸说土豆泥真好吃啊,可是没有谁理他。我觉得这一餐除了少了外公,还少了些什么。
尖叫竞赛
我趴在阳台的桌子上做手工时,经常听到对面楼里的尖叫。这种声音通常发生在早晨,听起来不太舒服,像玻璃片划破了桌面,像新衣服被玫瑰树的刺挂破。
星期日我在楼下的草坪上踢球的时候,碰到了那个喜欢尖叫的孩子。他穿着斑马条纹的背带裤,围着白色的围巾。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照到他脸上,我看到他对着我们微笑,他还把滚到他身边的球踢了过来。他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可怕。
有时候球在地上乱滚并不是坏事,这让那个孩子有机会表示友好,并很快加入到了我们的竞赛中。
我们先是比赛传球,鲁加飞是我们当中最小的,他去年才学会好好走路,跑得不太快却最爱跑。因为缺少经验,他抢球的时候摔了一个大跟头。这一跟头下去他就一直躺在地上,没有再起来。
我们都吓坏了,大家丢下球围了过去。
有人说:鲁加飞死了!
我用食指靠近他的鼻孔,这是从电视上学来的,其实我什么也没感觉到,只是觉得他应该不会这么容易就死掉。我说,他没死。
鲁加飞突然翻过身来,捂着肚皮哈哈大笑,他口齿不清地说,我和你们闹着玩的,你们都被我骗了!于是大家都倒在地上,我们放弃了踢球,接下来比的是装死。
任何主题都能成为小孩子的竞赛内容。
装死竞赛结束后,鲁加飞突然来了一声尖叫。啊--然后小米也尖叫起来。罗非用更大的尖叫声掩盖了小米的声音。靖宇说,接下来请听--天下第一尖叫。于是他使劲大吼了一声。我觉得他的声音很响,比鲁加飞的响。小常很不服气,他说,接下来是世界第一尖叫,他把嘴巴张得特别大,让我想到了鳄鱼。当然,这个声音也特别大,我看到树上掉下了几片叶子,可能是被震落的。
一片寂静之后,丹丹向我们走了过来。她是小米的妹妹,一个超级爱哭鬼。丹丹说,你们大概还没有见过宇宙超级第一尖叫吧?我们都摇摇头,之前尖叫过的也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期待着她的表演。当然,我们都在她准备尖叫的前一秒钟捂住了耳朵。小米也紧紧捂住耳朵,还跑到远处的一棵树后面躲起来。
我发誓这是我听到的最响的尖叫,因为除了小米,我们的耳朵都为此疼了好几天。
颜色
我们很快从外婆那里回来了。我感觉一个自己的家在等着我,这种感觉特别好。我特想马上就见到属于我的床、我的窗帘、我的台灯、我的漱口杯、我的小椅子!
每次回到家里,爸爸的第一件事是搬行李,妈妈的第一件事是换衣服,而我,要做的就是洗手。
爸爸弄得到处都是灰尘,妈妈已经开始洗衣服了。这一次,我注意到她把每一种颜色的衣服分开了。
妈妈告诉我,有些衣服会掉颜色,污染到别的衣服,必须分开洗。
之前我一直觉得,颜色是世界上最美的一个词语。
颜色如此伟大,让我对它很痴迷。比如走在大街上,我总是去看色彩鲜艳的物品。妈妈给我买衣服,我一眼就喜欢上了漂亮的那件。其实我们所说的漂亮,就是颜色好看的意思,我们能第一眼就记住它。
好看的颜色就像气球,我知道它是短暂的--有一天它突然啪的一声就破了,或者只要你手指头稍微放松,它就溜到天上去了。我知道颜色会像气球那样离开我。
我抬起头来,看到天空中的金色,太阳总是大方地把自己的光给所有的人。天空依然是透明的蓝,一朵朵白云就像小棉花的毛。
这让我很放心,我又开心了起来。我仍然觉得有一部分颜色很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