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闻集注》被翻到了关于“石漆”的章节。
之前,婉婵因为对“石漆”感兴趣,对延阁里所有关于石漆的记载都做了精心的研究。可是研究的成果却很有限,因为记载的内容太少了,既不知道该如何寻找这种石漆,也不知道能够如何利用之。而这本《妙闻集注》,却给出了答案。
卫乙缓缓说道:“刚才我之所以敢立军令状,是因为上次在全城打地洞的时候,我就发现过石漆的迹象。你们还记得吗?打地洞的当时,城里会迷漫一股很奇怪的刺鼻气味,大家都说这是惹恼了地下的妖灵,其实只有我知道,这是一种无形的火气。你们看这书上的记载:打井见石漆,伴有火气,若以火焚之,可见火意烘烘,水可沸腾。这个现象,在我们上郡城里,也已经碰到了。”
婉婵当即明白过来,“阿右郎是要以这个火气来对付匈奴人?”
卫乙道:“没错。上次打地道时,我已经暗中记下了那些可出火气的地洞方位,此时我们只需要将这些地洞重新打通,将这些火气引出来。然后放开城门,令匈奴人进城,待他们接近火气时,我们就点火,自可不战而胜。”
卫乙说完,看看婉婵,又看看赵芜,想听二女的意见。二女此时却没有任何意见,因为卫乙已经把什么事情都想好了。
于是,卫乙小心地收起了《妙闻集注》,领着二女走出门来。
门外,辛武贤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待卫乙出来,忙过来询问结果。卫乙道:“请太守给我一百名军士,我要带他们去做一点事。”辛武贤不知他意欲何为,忙问:“你不是要修城墙吗?”卫乙却摇头道:“我自有安排。”
不多时,百名军士都被集中到了北城楼下,同时聚集的,还有上次打地洞时用过的所有顿钻工具。卫乙当即按他所记忆的火气井的方位,安排了一众军士各自前去打洞。
辛武贤大奇,连问这是怎么回事。卫乙却半带神秘地道:“一会儿太守就知道了。”
很快地,就有几个大洞被打穿了。因为这些洞上次就已经打出来,后又用土填平,要重新打开自然不算困难。与此同时,一股刺鼻的气味再度来袭。
卫乙领着辛武贤来到火气井旁,便对辛武贤道:“这里的孔洞,名叫火井,可以直接冒火,请太守检视。”只见卫乙拿过一个火把来,对着火井口一扬,便真的有火光冒了起来。
在场众人全都惊呆了。辛武贤连声称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地底下会自动冒火出来?这是黄泉之火吗?”
卫乙此时忽然跪倒在地,高声道:“太守,这不是黄泉之火,这是送匈奴人下黄泉的火。请打开城门,放匈奴人进城,然后,我们就用这火来对付匈奴人!”
“这……”辛武贤还是有些犹豫,这地里喷火还是他平生以来第一次见,当真是闻所未闻。可问题是,这样的火会一直烧下去吗?还是烧几下就停了?这里面毕竟不是木炭桐油,这凭空来火的事,他如何能信任?
可是,眼前这个小子,正是上次帮助他发现走私苑马、发现城内地道的人,他的话自己应该是信得过的。更何况,一个时辰的期限马上就要到了,前方的军士将要撤退,脆弱的北城墙阻挡不了匈奴大军的强攻,他还有别的办法吗?
辛武贤也是个临机果敢之人,他随即下令:坚壁清野,打开城门,放匈奴人入城。
一个时辰的约定很快就要过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整个城里已经悄无声息,天地静得让人悚然。这夜的黑,已把天地间一切的颜色都掩盖住了,人心也被掩盖。一个时辰之后,如狼似虎的匈奴军就会冲进城来,如果地底的火燃不起来,他们可以在下一个时辰内杀光城中的所有人——百多年来,他们正是这样做的。
卫乙,这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小子,他能改变这一切吗?
几乎所有人,都感到了一丝疯狂。把一个城的命运交给这样一个小子,这个城一定是疯了。可他们又很正常,因为这个号称死神的小子,已经救过他们一次,他们相信还会有第二次。
是的,卫乙正在行动,同时行动的还有他身边的两位红颜。他们忘记了离一个时辰已经不远,他们只记得他们要准确地把火气点燃。做不到这些,后果致命。
军士们也都举轻若重,城里已经被打开了几十个口子,分布在各个街末巷口。他们手上的火把都已熄灭,听卫乙说,只要火折子,就可以引燃火气。
心跳,每个人的心跳都达到了共同的频率,共振的呜响在人与人之间反复激荡。一开始,这是紧张的音符,后来,它变成了兴奋的旋律。
一个时辰的约定到了,匈奴人如约而至。当他们凶悍地冲到城下,等待他们的却是完全开放的城门。汉朝人不战而退了?
匈奴人没有太多计谋,没有太多联想,他们试探性地进了城,他们没有发现任何人。于是,他们可以欢呼胜利了。他们可以在这个城里抢掠,抢掠食物、马匹、金帛,还有女人。
但是,就在他们梦想中的财富即将到手的时候,奇迹发生了。
从城中的地底下,突喷而起的,是几十条巨大的火龙。这些火龙凭空而来,瞬间吞噬了所有匈奴军人的生命。一切的贪婪,都被这火龙焚毁,同时焚毁的,还有他们觊觎中原的决心。
那个少年,曾经焚毁了他们的燕然城。今天,又焚烧了这座上郡城,这座他们即将到手的城池。两场大火,让匈奴人彻底梦碎,也让汉朝人看到了赢取最后胜利的信心。
第一波冲进城的几百匈奴人,被火气烧死了一小半,伤者大半。其余幸存的,则被躲在暗处的辛武贤人马全部斩首,无一生还。
还留在城外的,见到了城中的惨状,便夺路而逃。可他们并没有避过城外辛庆忌的人马,一场大战,又令其损伤惨重。匈奴人这一场不宣而战,损失两千多的兵力,而上郡却近乎零损失,便守住了这座危机中的城池。
两千的伤亡,在汉匈之战的历史上,连写进史书的资格都没有,仅能算一场局部的小规模边境骚扰。这种骚扰,每年要发生很多次。但是,对于参战的人员来说,却意义非凡。不论是卫乙,还是姬后山、郑吉,这都是他们踏入战场的第一步。这为他们日后横扫北方大漠的辉煌人生,书写了美好的开篇。
……
危机解除,辛武贤兴奋难捺,拉着卫乙不知说了多少好话。辛庆忌跑上城楼,要立刻和卫乙结拜为兄弟。卫乙只好谦谢道:“能和小将军结义,小子高兴还来不及呢。不过,我现下还得先回学宫,不如等一个良辰吉日,再与小将军焚香结拜吧?”
辛庆忌自是兴奋地同意,又回头对辛武贤道:“阿翁,这一回功劳,你可要好好地给朝廷奏报清楚才是。”辛武贤自然笑答一声:“这还用你教。”
卫乙这时候的心思完全在他的身后,因为有一双恶毒的眼睛正盯着他,那是田王孙。
辛武贤和辛庆忌不是太学的人,未必明白火气的来源。可田王孙却是太学博士,他的学识见解非常人可及。在他的知识里,根本没有任何一个已知理论是可以用来解释“火气”的存在。换言之,卫乙所知道的火气,并非出自任何典藉。而直接将前所未知的东西用于实战,这是已经对其非常了解的人才能做到。卫乙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他是凭什么知道的?
刚才卫乙的所有行动都看在了田王孙的眼里,虽然他还不知有《妙闻集注》这本书存在,但已经可以肯定卫乙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很明显,卫乙掌握着来自异域的机要技艺。虽然卫乙从小在匈奴长大,但毕竟只是身处北海这样的边缘地带,绝无可能掌握什么从未见诸经传的机要技艺。除非卫乙是匈奴人派来中原的奸细,匈奴人曾有意识地对卫乙进行训练,才能让他有超越常理的认知。田王孙的一双恶目紧盯着卫乙,此时他已经在计划如何揭发这场真相了。
“田王孙不能再活在这个世上!”卫乙的脑后虽然没长眼睛,可他的眼中同样充满了怨毒,那是死神才有的戾气。
他清晰地记得田惜曾对他说:要先下手为强。没错,田王孙已经计划好了对付自己,岂能再让他得逞。
于是他在赵芜耳边悄声道:“告诉鹤,准备动手。”赵芜点了点头,便小心退了出去。
卫乙则适时地转身,对田王孙说了句:“博士,我和小狐君先回学宫了。不知道楼烦国袭击的骑兵退去没有,转移的书卷是否安全,我们还要去和山兄、阿吉碰头,就不在这里耽搁了。”说罢,他也不等田王孙回应,便拉上婉婵匆匆离去。
田王孙正要招手让他停步,谁知卫乙脚步很快,显出急切的样子,似是十分关心学宫的安危。这边辛武贤见状,便对田王孙道:“你手下的学子都比你积极,你还愣在这儿干什么,赶紧回去看看情况啊?这一回他虽救了你一命,可朝廷的训斥,你就好好等着吧。”
田王孙被这一波又一波的打击袭来,他还完全处于眩晕的状态。他有很多事需要想,但又似乎想不起来。于是他只能叫门客们先走,自己则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在了最后。
是的,他做出了他这辈子最后一个、也是最错误的一个决定,他没有和其他人同行。他老了,走得慢,跟不上年轻人的脚步。所以他的脚步只能停留在始元六年的这一个春天,再也无法前行。
次日一早,有无定河上的渔民打捞出一具尸体。经上郡的掾吏辨认,那就是上郡学宫的博士,田王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