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乙和他身边的三个女子,并排站在了虬髯客男人的面前,像是等着听他训话。男人却亲抚着他画的那幅画像,沉默不语。
赵芜已经把那个画像的故事告诉了卫乙三人,但大家都年龄尚小,对于二十几年前汉朝与西域和亲的事知之甚少。卫乙也曾问过苏武和拓拔陵,但两个人都是三缄其口,不肯多说。把自己的女人作为礼物,拿去送给外族,这是汉朝人心里永远的痛。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男人抬起了头,对卫乙道:“我认识你,你是北海苏子卿收的养子。”
卫乙大奇,“你认识我?可我从没见过你呀。”
卫乙努力回想着他在北海时见过的所有人。除了苏武、拓拔陵,就只有苏武的部下常惠和朋友邓平,这四个人他都熟悉,并不是这个虬髯客模样。
男人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道:“我听邓平说,苏子卿收了一个很喜欢手艺活的养子,是大将军卫青之孙。我去看过你,手艺不错,但还需要磨炼。把你刚才做的那个马鞍拿过来吧。”
卫乙不明就里,只能依言去把他正在改进的马鞍交到了男人手上。那马鞍的边缘始终无法与马背契合,这让卫乙郁闷了很久。
谁知,男人接过马鞍,就开始在马鞍上动起手来。他的手法极其娴熟,熟到让人眼花缭乱,没三五下就将卫乙一个很难操作的地方解决,这让卫乙看得直咂舌。
卫乙一向认为,自己作为前朝大匠,又有从小的磨炼,手法已经足够优秀了。可是,比起眼前这个男人,那只能叫生涩。男人的技艺堪称精湛,他在完全不接触马的情况下,就能轻易完成卫乙反复试验也难以完成的工作,这是对马有多么熟悉才能练就的感觉。
就在卫乙已经讶得说不出话时,男人将手上的活计交还给了卫乙,训斥道:“听过‘庖丁解牛’的故事吧?像你那样这里修修、那里补补的方法,如何能成为真正的大匠?记住,融会贯通、心物一体,才是工匠的最高境界!”
卫乙听得连连点头,不住地道:“多谢前辈的指点,我明白了,这就是我以后努力的方向。”
男人不置可否地一笑,又问:“你的经师是田王孙?”
“回前辈的话,我是在田博士的学宫里,但直接管我的助教叫夏侯建。”
“夏侯建到了上郡?那田王孙不被这小子给气死么?”男人显然对太学的情况非常熟悉。
“可不是,夏侯助教和田博士一见面就吵架,所以我就被发配到这里来了。”
男人似满意地笑了几声,道:“能投入夏侯建的门下,倒是你小子走运了。整个太学里,也就这个人可以教你一些真东西。”
卫乙倍觉诧异,“可是夏侯助教从来不教我们什么啊?”
男人道:“不教,便是什么都教了。若是换了田王孙,他必定会天天在你耳边唠叨:‘你们是高尚的太学学子,你们身上应该有强烈的责任感,你们除了吃饭睡觉就应该在思考经义。不懂经义,不如回家种田……’天天听到这些,你不烦吗?”
他学田王孙的语气倒是学得很像,把赵芜诸女都逗乐了。赵芜笑道:“田博士每次训话时,山兄都在下面学样,可他也没有大叔你学得像哩。”
男人笑道:“田王孙这个人,有着他们齐学派最明显的性格:对内强硬、心狠手辣,对外软弱、和亲避战。正因为这些人主导着朝廷大局,所以才会有细君公主远嫁乌孙国,一世不得归故乡。卫乙,我拜托你一件事,请你答应我。”
卫乙没想到他突然这样说,忙道:“听您吩咐。”
男人眼神中有些怅然,缓缓方道:“细君公主一生最大的憾事,就是没能回到自己的故乡。在她逝后,朝廷又派了一位解忧公主赴乌孙国和亲。我听说,解忧公主已经数次请旨回朝,都被朝廷否决。我希望,卫乙你能尽自己的努力,完成解忧公主的心愿,也算是完成细君公主的遗愿。你能做到吗?”
卫乙有些迟疑地道:“可我无权无势,怎么才能做得到呢?”
男人道:“汉朝的和亲之策,是从高祖时代的齐人刘敬就开始的,历代的齐学儒士都遵行不悖,就是一贯尚武敢战的孝武帝,也不得不继续执行其策。所以,要想迎回解忧公主,就必须要强力地结束齐学派主宰对外策略的局面。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能依靠的人很少,只有靠你自己,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成功。”
卫乙抿着嘴,却没有说话。他当然知道齐学派在朝廷中的势力有多大。自董仲舒在武帝面前献“独尊儒学”之策,事实上就是将齐儒学派推到了朝廷的最顶层。再加上丞相公孙弘这个齐人的推波助澜,现目前,以丞相车千秋为首的一众朝廷重臣,都是出身齐学。齐学作为一个集团,已经掌握了朝廷的权柄,即使身为大将军的霍光也要让他们三分。而在汉朝宗室里,更是唯齐学马首是瞻。难道,自己真的有能力去对付整个齐学吗?这是哪来的自信?
男人看他为难的样子,怕他真的被吓退,忙道:“你也并不全是孤军奋战,至少还有法家派系能作你的臂膀。霍光手下有一个叫杜延年的谏大夫,他是前朝御史杜周的小儿子。依我观察,秦法这一派也就这杜延年是个干吏了,这个人当下官秩不高,正可结交。盐铁会议的时候你去找找他,或许对你有用。我也会写信给霍光,让他照顾你,不叫田王孙过分为难于你。但是你一定要记住,把你自己最擅长的方面发挥到极致,再和其他天才一起合作,这样你才有胜的可能。”
卫乙听着男人的安排,心中忽似清明了许多。没错,这不正是自己正在走的路吗?在酸文署的那些朋友里,婉婵的家学背景深、经义功底好,姬后山的心思灵敏、交际广泛,郑吉性情沉着、做事认真,而他自己则是动手能力和观察能力俱强、五感异于常人。这样四个人,如果各自发挥长处,相互补益,自然能相得益彰、同步进取。卫乙心中忽有感悟,他只有把希望寄托于所有身边的异才,才能完成对抗齐儒、解除和亲、迎回解忧公主的使命。
于是卫乙自信地道:“我明白了,我知道以后该怎么做。”
男人微作一笑,道声“孺子可教也”,又将他画的细君公主的肖像送给了赵芜,然后收拾起他的东西,扬长而去。
这个虬髯客男人虽然到最后也没说出自己的身份,可他的惊鸿一现,仍然激励了卫乙发奋的气势。他开始按照男人所说的,从心物一体的角度,重新学习如何做一名优秀的工匠。他感受到了自己前所未有的自信,他正在脱胎换骨,正在成为真正的大匠。
三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汉始元六年的春节就要到了。春节是自落下闳的太初历颁布之时正式开始的,到今天也不过二十多年的历史。从几个月前卫乙离开北海回到汉朝,这是他将要过的第一个大节。不过,他身边只有三个女子陪他,没有长安城的繁华和喧嚣。甚至如果不是因为一个人的到来,他都不知道有春节这么一回事。
这个人就是上郡太守辛武贤的儿子辛庆忌。
辛庆忌比卫乙略大,比拓拔鹤还小。不过早听人说,辛庆忌酷爱马匹,他最爱做的事,就是骑着他的宝马去长城上遛弯。不知道是不是在为以后封狼居胥做准备,但饮马长城北,一向是中原热血男儿的最大梦想。
辛庆忌这时候来高奴牧苑,当然也是来挑坐骑的。过年了,他要来选今年养得最好的马,去他心爱的女人面前,去他痛恨的敌人面前,显示自己的威风。
可他刚一来就很生气,因为他发现今年的马比去年差了很多。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马一匹一匹骨瘦如柴,这样的马跑到一半就要歇了,还怎么去和匈奴人打仗?”辛庆忌举着马鞭,恶狠狠地对着一群牧苑的官吏发火。
一个苑丞回道:“回禀小将军,以前苑马膘厚,都是因为一半喂草一半喂粟的缘故。可是今年朝廷下旨,禁止以粟饲马,所以这些马瘦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啊。”
“司草吏,是这样的吗?”辛庆忌回头看向了卫乙,因为卫乙正是负责牧草的。
“回禀将军,小人不知。”卫乙坦诚地道。
“不知?你管事的人居然跟我说你不知?”辛庆忌强忍住怒气,随时可能爆发。
卫乙却不慌不忙地道:“小人以为,马儿不管是吃草还是吃粟,它都会长膘的。反正经小人之手的牧草,数量始终是管够。至于马儿为什么没有长膘,这我就不清楚了。”
辛庆忌微微点了点头,“说得倒也没错,马儿不吃草吃什么,没养好马,怎能怪罪到朝廷禁止喂粟的头上。定是你们这些喂马的人偷懒,苑监,拉几个管事的人出来受罚。哎,不对,苑监何在?”
他发了半天火,才发现苑监压根就不在场,这才让他肝火上扬,就要发作。
那苑丞听得此言,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在嘴里嘟哝着:“小人也不知苑监在哪。”
辛庆忌的怒气终于被引爆,他当即一声冷哼,掉转马头便往苑外走,只留下一句:“他这苑监别想干了!”
待辛庆忌走远,牧苑诸人悻悻地散去,卫乙这才叫身边的拓拔鹤骑快马去追辛庆忌,嘱咐道:“务要追上辛小将军,就说我有要事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