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府里,田王孙率领着一干博士弟和学子赴太守辛武贤的宴会。
除了辛武贤,还有他的儿子辛庆忌和一干守城武将。那辛庆忌眼看着不过十来岁年纪,与卫乙相仿佛,可他一身戎装,十分英气。想来,他随父亲守这一座边城,也算是身经大小战事的“老”将。能从小便在战争中长大,日后若能独领万军,亦必是战胜匈奴的一员虎将。
由于太学博士在大汉朝廷的地位几乎等同于一个太守,尤其是对于上郡这样亟需发展的边境城池,博士的份量就更重,所以辛武贤对学宫非常重视,这也是他为什么要亲自设宴为卫乙等诸学子接风的原因。
更有趣的是,虽然主客两边都已经满满地坐了一屋子,辛武贤和田王孙似乎却没有开席的打算,而像是在等谁。座中众人就只能这样干等着,谁也没有动。
姬后山是个坐不住的人,没一会儿工夫就全身发痒地乱动起来。他侧身小声去问坐他旁边的梁丘贺,这到底是在等谁啊。梁丘贺道:“在等夏侯建,是我们学宫里职位最高的博士弟,不过他一向都是磨磨蹭蹭的,大家也习惯了他的迟到。”姬后山有些讶然道:“博士都坐在这里等他,他就这样随便迟到?”梁丘贺连忙“嘘”了一声,做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小声道:“他是夏侯博士的儿子,主讲《书》的欧阳高博士也曾给他授学,所以我们可没人敢得罪他,就连辛太守,也要让他三分。”
几个新学子听到这话,都不自禁地咂咂舌头。卫乙小声问婉婵:“这个夏侯建和你是什么关系?”婉婵道:“以前也听说了我有一个这样古怪脾气的师兄,不过我入师门的年资浅,没有机缘见这位师兄,所以不认得。”卫乙“哦”了一声,道:“师门太大了,关系还真是复杂呢。幸好小狐君不像夏侯建这样傲气,不然都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了。”
说话间,就见两个人走了进来。前一个穿的是郎中的服色,看来就是那个职位最高的博士弟夏侯建了。后一个则职位较低,样子也是毕恭毕敬。据梁丘贺讲,他的名叫施雠,在这上郡学宫里,除了夏侯建,实际上就只有梁丘和施雠算是田博士的嫡系门人。
那夏侯建一脸没睡醒的模样,也不和谁打招呼道歉,径直便在田王孙旁边坐了下去。反是他身后的施雠,连连点头哈腰,向座中诸人致礼。
想来众人也习惯了这位爷的傲慢,并不以为意。见他就座,便由辛武贤起头道:“今天真是个大日子啊,田博士,你这学宫恐是还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吧?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小兔子。”
来上郡的时候众人也都知道了,上郡学宫自比“玉蟾”,所以这蟾宫的博士弟都被戏称为月宫里的兔子。辛武贤倒也很随意,直接就称新来的学子为小兔子。
田王孙是个面容慈睦的中年人,脸上一直挂着笑容。想来他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一下子能收到这么多优秀的学子,有些幸福来得太突然似的,表情兴奋中略带些茫然。不过他说话还是比较拘谨:“辛太守说得一点都没错,我到现在还在恍惚中呢。这一回,不仅一连来了八位学子,其中还有今科的高第。一时间,我都有些茫然无措,不知该如何教授这么多优秀的学子了。”
辛武贤爽朗一笑,便端起酒杯,道:“怎么教可是你田博士的事,我们就管不着了。我呢只负责各位在上郡的衣食住行,还是那句话,我辛武贤就是学宫的粮草官。来吧,各位天之骄子们,大家举杯同饮,欢迎你们来到上郡。”
辛武贤说话自有其多年浸淫官场的客套气息,同时又颇有些随性感觉。座中诸学子尽是年轻人,他的话自是相当耐听,受他感染,便纷纷举杯相庆,庆祝要在上郡开启自己的博士弟之路。
田王孙则很客气地回道:“学宫一直受郡里的贴补,拿人钱财替人做事,可我们学宫一直没有拿出多少有份量的东西。希望各位年轻人来,能够让我们学宫真正发挥自己的作用。”
辛武贤却摆手道:“田博士何必给学子们这么大的压力。发展学宫是朝廷定下的国策,作为地方官,自然是要全力支持。至于说要有多少成绩嘛,我相信,只要大家精诚团结、努力奋斗,那一定是会有的。”
他一说完,一直微闭着眼的夏侯建忽然举起杯来,似乎很兴奋地大赞道:“还是老辛说话我喜欢。现在的太学,都是被齐学派那群混蛋搞坏了,动不动就是出了多少成绩、创造多少影响。你若没成绩啊,那就没钱吃饭了。你说这叫什么蠢办法!研究经典又不是耕地种田,种多少就能收多少。经典是需要人的智慧,有时候还需要灵机和运气,如果所有博士弟都想着考射策、出成绩,那么我可以断言,儒学迟早有一天要完蛋!”
他说话口无遮拦,让刚刚还和谐的氛围登时变得紧张起来。田王孙听完,脸色都绿了,沉声道:“在年轻人面前说这些话,夏侯郎中还是注意一下分寸吧。按射策科成绩决定升迁,这是董仲舒、公孙弘就定下的制度,五经科目都实行得很好,为什么偏就你夏侯郎中说不好?如果不以射策计算成绩,那我倒想请问,我们这里这些学子,如何决定他们谁高谁低、谁的能力更强?”
夏侯建却毫不理会田王孙的劝告,仍是一脸不屑地道:“我早就说了,太学的考试不应该是像射策那样偷偷摸摸的,而应该光明正大、公平公正地进行。太学不考虑我的建议,就说明根本信不过自己人。那么,他们还要我们来做什么?”
田王孙被他顶得有些无语,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辛武贤见场面陷入尴尬,忙打圆场道:“两位何必如此。这朝廷的大事,也不是我们今晚就能议出什么关节的。今天的主要任务是请几只小兔子吃饭,大家吃好喝好才是正道。来来来,这位司马女公子,你可是贵客啊。不仅是今科的高第,还是第一只女兔子,本守要单独敬你一杯。”
婉婵正在和卫乙交头接耳说悄悄话,听到辛武贤的唤,便优雅地起身举杯,回了辛武贤一礼。婉婵毕竟是大家闺秀,一言一行、举止合仪,也让座中的气氛稍为缓和了一些。
宴席行至掌灯时分,毕竟田王孙和夏侯建言语不和,双方寻了个机会,便起身告退。一众学子们自然也就跟随离去。
回学宫的路上,卫乙这才小声问婉婵,今晚夏侯建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婉婵道:“每个新加入太学的博士弟子,最多要在太学中学满八年。其中,短则半年、多则两年,会对博士弟掌握的经学科目进行一次学业评定,决定该名博士弟是否可以升迁。第一次评定合格,则升为文学掌故;第二次评定合格,升太子舍人;第三次评定合格,升郎中;第四次评定合格,则完成学业,封为郡国文学,可以至少在各郡国中补吏,而优异者则能补替升迁博士、或直接到皇帝身边用事。”
“一开始,博士弟的人数很少,所以直接在每年开策试科,每个博士弟都可通过策试成绩直接评定。可是,后来博士弟人数不断增加,很多原本并非儒家、实则道家和法家的学子加入到太学,这也使评定变得十分困难。于是,太学又发明了‘射策’的办法。所谓射策,就是不像策试那样在同一时刻、同一地点大家公开的考试,而是由博士将他要考察的题目秘密地放在一个袋子里,‘列而置之,不使彰显’。要射策的博士弟便直接去袋子里抽取题目,然后作答。题目因难易分为甲乙两科,学子们答上即得一个‘甲’或‘乙’。最后评定学子的成绩,便以所得‘甲’‘乙’数目决定。射策的好处在于考试形式的灵活,避免了博士弟因一次考试不利而失去进阶机会的局面,就像阿右郎在策试的结果一样。”
卫乙抿着嘴,道:“听起来似乎很合理啊?”对于栽倒在策试的卫乙,这射策的考试方法听起来的确要有趣得多。
可婉婵道:“一开始是很合理,可是到后来就出了问题。因为五经科目各不相同,有易有难,而评定射策科的时候又有感**为因素。于是,某些相同科目的博士弟们就会联合起来,撺掇博士给他们出容易的题目,这样大家一起得高分,就影响了不同科目的公平。另外,由于射策的题目相较于策试来说通常都较为片面,所以逐渐的,阿世取荣之风便流行起来,太学里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章句小儒’,大家都只针对热议而简单的经义进行字斟句酌地考据,可最难的《易》科却无人问津。”
卫乙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先前以为,能够进入太学做学问的,多少都是抛开了人世**、一心从善的。可是真正进来这里,才发现人都是一样。这也难怪,即使几百年前孔夫子就开始报怨“礼崩乐坏”,而到了如今,做学问已经不再是单纯的个人爱好,而成了一项重要的工作。博士的官阶是秩六百石,博士弟也渐次递减,都有不错的个人收入。可以说,每年朝廷要给太学很多钱,太学的人则拥有着至高的地位。在这样的**下,又有几人能不为所动呢?试问,每年这么多通过策试进入太学的博士弟,又有几人是不为钱财、潜心为学的。也难怪这里会出现所谓的“齐儒”和“秦法”之争,也许其真正的争执,跟江湖上争夺帮派首领也没有十分本质的差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