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雨来,雨丝被微风一吹,如雾如烟。表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而她越是急切地想走过去,自己的脚越是不听话,被雨水打过的山路又变得湿滑起来,不过百十米的距离,竟接连摔了五、六个跟头。她已经顾不得脚上的疼痛,口里喊着“表哥,等着我”,磕磕绊绊来到了表哥身旁,脸上流淌着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为什么?为什么走了?为什么不救人?这一刻她恨极了那个开三轮车的!
她扶起表哥的身子,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向路边慢慢移动。只要到了路边,遇见车或人的可能性就大一些,即使遇不到人,也要把表哥送到诊所去她上学的学校旁边有一个诊所。
冰儿,放了我,让我去吧。他表哥忽然说到。
不,不能啊!我还要等你给我讲故事,等你带我出去玩,去看大山外面的世界,等你,她忍不住哭了出来。
我走了,不要想我。表哥说了这句话就没再出声。
她感到表哥的身子越来越沉,自己已经支撑不住了,便想把表哥背起来,可是她本来力气就不够,一使劲脚又特别地痛,再加上这时表哥的身体已经有些硬,于是恰好来到一处小坡上时再也挺不住,两人一起摔了下去。当时她头一晕、劲一泻,一下子滚到了坡底,回头看去,表哥却没滚多远,就在半坡上停下了。
表哥,表哥,挺住呀!她用力喊着。在凄雨冷风中,她的声音嘶哑、悲惨、无力,她知道她已经救不了表哥了,但是她还是一点一点地往坡上爬去,可惜她的脚已经用不上力,只能用手去攫住路上的硬块,用力向前拉。她的指甲烂了,指头变得血肉模糊,却仍然没有放弃,一直到抓住表哥,再拽着表哥向前爬她也分不清应该向那里爬了。
冰儿,冰儿,救救我!在梦中,表哥一遍一遍地向她呼唤,没有了口吐白沫的惨状,却多了几分可怜,眼神中装满了乞求:冰儿,冰儿,为什么,为什么活着时一直当自己是小女孩,在梦中却要自己去救他,去可怜他?可是,谁来可怜自己
看着两行清泪从骆冰彦的眼角溢出,慢慢在脸颊上流淌,直到在腮下凝结成滴,“叭”的一声落在石栏上,跌成碎片,谭重的心就跟着“咚”的一响。实际上,眼泪落在石上哪里有“叭”的一声,那分明是滴落在自己心中时发出的声响!
“对不起,惹你伤心了。”谭重轻声地说。
“没有关系。我只是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想起了我的表哥。”骆冰彦静静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眼睛似乎还在看着远方,任由泪水在脸上风干。夜已很凉了,点点灯火只能带来光亮,却不能够温暖夜晚。就像周围的人只能用语言安慰受伤的人,却如何能够慰籍碎了的心。表哥去了,去的时候带走了自己的微笑、自己的心,从此,自己失去了心,也失去了情,变得木讷、痴呆。爹爹是个老实的农民,却也知道女儿从小的心思,就舍得辛苦送学习优异的女儿到县城上了高中,到更大更远的城市读了大学,可即便这样,也没能换回女儿的一张笑脸。在离开家乡、告别父母去上大学的时候,她隐约听到了爹爹在说“好孩子,忘了这里吧!”
忘得了吗?忘不了!大学四年,冰美人是自己的绰号,表情肌瘫痪是同学们的共识。别人患病感冒发烧,自己得病却是神经衰弱、精神分裂前兆。
直到有一天,同样的凄风细雨,同样的落魄男人,也同样的醉眼朦胧,还有那份悲愁和无奈!最最相似地却是那临死前的从容!于是,自己救了他,没想到也把自己从深渊中救了出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当时自己没能救得了表哥,客观上讲怨不得自己,但因为自己对表哥用情太深,在内心深处,在自己的潜意识里,却埋下了怨恨的种子,怨恨自己无能,怨恨那个开三轮车的无情,怨恨天空中刮起的风飘起的雨,怨恨那条崎岖的山路总算老天对自己不薄,给了自己一次赎罪的机会,也或者是表哥在上天垂怜自己,假托与这个男人身上让自己完成一次自我救赎!总之自己终于醒过来了。想到这里,她倒是觉得应该谢谢谭重。只是这些事情怎么能够讲给别人听,又怎么能够与谭重说得清楚呢?
谭重见骆冰彦站在那里再也不说话,就感到了期待的漫长和煎熬!心里说,你听我提起那天救人的事,就想起了表哥,想起了表哥就泪流满面,却不告诉我这其中有什么关联,我以后不更是迷惑难解、难以度日了!
“我们坐下来歇一会儿,然后你就简单地跟我说一下,让我不要闷在其中难以释怀就行了。就当是你再救我一次好了!你可以提条件,只要我能办到,我绝不推辞!”谭重知道这是个机会,既然她为过去流了泪,说出来相对容易些,倘若错过这一次,以后再提恐怕更难。
骆冰彦还就真地坐了下来,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手绢擦拭了一下双眼和脸上的泪痕,勉强地笑了笑说:“我喜欢一个人独处,不管是在家里、在宿舍、还是在这儿,我怕别人说我冷傲,说我不会笑,甚至说我有病,但是你看,我总会笑了是不是?谭书记,你不用追根问底,也不用多想,我只告诉你,那次我救的不是你,是我的表哥,还有我自己。因为我表哥就是喝醉酒后没人救他,而我在他身边却没救得了他,才让我心里有了障碍,我学的是医药,也在医院工作,却找不到治好自己病的办法。没想到那次碰到了和我表哥当时类似的场景,于是我不由自主地去扶你、去背你,去把你送到医院里。现在想来,我就是做了那天我对表哥没能做到和没能做完的事。好了,我要走了,谢谢你陪了我一晚上。”
谭重就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骆冰彦转身走出石舫,走上木桥,走过凉亭,直到找不见她,心里却在苦笑:这都什么事呀?简直莫名其妙吗!表哥和我?哪儿跟哪儿呀?仙女,我的仙女呢?你到哪里去了?
多少次梦回那日、那时,多少次在心里勾画着那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多少次发誓:若能与她相逢,我将用一生还她!但是现在,谭重知道不用了,也用不着了,因为她已经开始食人间烟火!
谭重坐在河边待了很久,最后终于深深地叹了口气,向医院走去。刚从后门进到院里,就见王文东急匆匆来到面前,大口喘着粗气说:“谭书记你到哪里去了?也没带电话!我到处找你找不到,院里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