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说到这时嘿嘿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直到现在,续熙都不知道阿爹是怎么死的。他只记得第二天一大早,他去叫阿爹起床上路,又推又喊,可是阿爹就是不理他。邻居听到动静跑过来看了看,说:“续熙,你爹断气了。”阿爹终于把自己留在了黄家寨子的后山上。埋好了爹,续熙浑身无力,像是染上瘟疫一样。他混在搬家的人群中,一会儿眼泪汪汪,一会儿唉声叹气。曙光村离诺邓十二里地。续熙被安排到这里的张文鼎家。曙光村没有医生,续熙在跟张家一起干农活的同时,也帮附近村民看病。张家有个女儿叫张应慈,应慈比续熙小三岁,抓药忙不过来时,应慈就会过来搭把手。续熙上山采药,应慈也时常跟着。一个屋檐下久了,两人也渐渐有了感情。这些张家都看在眼里。偶尔,续熙会想念在诺邓的祖屋和屋前那棵大青树,但他也习惯了曙光村平静而忙碌的生活。从某种角度上说,他甚至更喜欢这里,他心里明白这是因为应慈。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淡地过着,直到有一天,诺邓村的老村长突然到来。村长说:“国家发出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号召,农村除了可以有自留地之外,还可以自己养牛、放羊、喂猪、喂鸡。这样一来,解决了咱诺邓村缺水缺地的问题,所以,我们可以往回搬了。”能回“一颗印”的祖屋,续熙心里乐开了花。可一想到家里只剩下自己了,便又难过起来。他对村长说:“其实曙光村也挺好的,要不我暂时先不回去?”“那怎么行?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一口唾沫一个钉,这是乡里的决定。
再说,你要不回去,诺邓的村民病了找谁去?”
“可是……”续熙皱起了眉头。
“可是舍不得人家闺女吧?早听说了,今天来老张家我还有一件事,就是帮我们诺邓的黄医生做个媒,带个媳妇回去。”村长一边说,一边朝张文鼎看去。
这话一下子把续熙的脸给说红了。他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文鼎叔,文鼎叔笑眯眯地望着他咂巴着烟杆,说道:
“我跟她阿妈早就商量过了,只要应慈没意见,我们就没意见……”
三
续熙回到诺邓一年后,应慈让他当上了爹。儿子出世那天,续熙梦见“题名坊”下趴了只金毛老虎,便给儿子起了个名字,叫黄金彪。
金彪从小就喜欢跟着续熙出诊。有时候,续熙嫌路程远,不带金彪去,可金彪只要看他爹脸色不对,便一溜烟跑到药箱上坐着不起来。来接黄续熙的人要背金彪,可金彪不让。金彪说:“你背箱子,爹背我!”
金彪上小学时,玉皇阁已经变成小学校了。画满壁画的墙面被一些教育标语覆盖了。儒释道的各家神仙在“文革”时都被生产队从大殿里搬了出来,泥巴做的砸掉,木头做的烧掉。大殿由先前的香火萦绕变成了炊烟缭绕,家远的小孩中午在这里生火做饭。金彪没在大殿里做过饭,因为他家近。但金彪喜欢端着盛满饭菜的大碗到大殿里跟同学们一起吃。班里有个叫杨家全的女同学眼睛大大的,很会做饭,金彪喜欢躲在角落里,边吃饭,边偷偷地看着她。
小学六年级上完,金彪就离开学校了。他不喜欢念书,他喜欢跟他爹学医。命运对于黄家就像事先安排好了似的。还是那条又陡又窄的山路,还是那些路边的乱藤和野草,还是那些在悬崖峭壁上能配出他们黄家“祖传秘方”的草药。当年是老黄医生带着续熙,而现在是黄医生带着金彪。不同的是,当续熙招呼金彪休息时,裹脚板的鞋已从草鞋换成了布鞋,对面的山上也再没豹子叫了。
金彪一天天长大。等金彪的脚板宽厚到能代替他爹出诊的时候,村子里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了。小黄医生金彪哪儿都不去,他喜欢迎着月光出诊,迎着朝阳回家。金彪从小就不怕走夜路。阿爹续熙常对他说:“一个人只要心好,鬼也会对他好的。”金彪总是独自一人在山上挖草药,累的时候找块平坦的地躺着望望天。这时候,他想:要是能跟自己小孩说点什么该多好啊,可他现在还是单身汉呢。
续熙也为金彪的婚事着急。这几年,也不知道为什么,诺邓村的姑娘都争先恐后地跑出去打工,还比着看谁嫁得远。逢年过节,姑娘也只是回来住几天,然后,就又走了。
金彪娶媳妇的冲动是在他看到杨家全之后。当时,金彪正弯着腰爬坡回家,抬头看见一个漂亮的女人从玉皇阁的山上下来,穿着件红色的的确良衬衣,身体挡住了光线,闪闪发亮。他认出了那是家全。他朝她笑了笑。问她:
“家全,你这是去哪儿?”
“你是?”家全似乎并没认出他来。小学毕业后,金彪就再没见过她。
“我是黄金彪啊,小学咱们同班的。”金彪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哦,黄金彪!想起来了。离家近也不在家吃饭,每天拿个大碗来庙里跟我们一起吃饭的那个!”
“对啊,就是我。这些年一直都没见你,去哪儿了?”金彪问。
“小学毕业后,我姑姑把我接到县上去上了初中,毕业后又学了裁缝,现在在大理打工呢。”“你这次回来是?”“我阿姐嫁到昆明了,我阿妈要我回来照顾她。可我不想待在这儿,所以回来跟她说说这事儿。”“哦。”不知道为什么,金彪心里突然难过起来。回到家,续熙看到儿子脸色不对,就问出了什么事。听金彪一五一十地说完,续熙显得比他儿子还激动,说:“儿啊,这种事要趁热打铁,不能搁着,等人家回了城里,就难办了。” 第二天,续熙就托媒人向杨家提亲了。与此同时,金彪也亲自找家全,
开门见山地表白了自己的爱意。家全对金彪是有好感的。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刚见一面就要提亲,甚至都不问她有没有对象。这让家全感到吃惊的同时,也有些生气。金彪见她犹豫不决,就拿出身上仅有的20元钱,递给她。家全说:“你这是干什么?”金彪说:“没什么,给你花呗。”说完,转身走了。这之后的几天里,家全每天都攥着手里的二十块钱,又好气又好笑,想着金彪离去的背影,心里充满了矛盾。家全的阿妈很快同意了黄家的提亲,闺女嫁到半山腰总还在诺邓村里,自然比嫁到外面强。她知道这可是两全其美的好事。看到家全还有些犹犹豫豫,阿妈说:
“家全,金彪这小伙子不错,跟他爹一样,都是好心肠。别往外跑了,城市里是什么好道道,哪里有现成的饭等着你呀?”家全想说些什么,可她又觉得阿妈的话实实在在。
四
金彪穿上了家全买给他的新皮鞋。家全说:“金彪,以后出诊穿上这皮鞋,再远的路,脚板都不疼了。”走在山间崎岖不平的小路上,有棱有角的小石头子儿,在皮鞋的底子下边咯吱咯吱地响着,那响声是欢乐的,跟他这会儿的心情一样欢乐。续熙的心情比儿子金彪的心情还要快乐。老黄医生临终没见着自己儿子娶媳妇,可他是见着了。儿子有了伴儿,自己有人伺候,也能吃口现成的,喝口现成的,成了有福的老头子。而且,只要家全怀了孩子,黄家的祖传秘方就又能往下传了。家全过门后,每天跟着金彪和续熙学医术。县城里如果有乡村医生的培训,金彪也鼓励家全去。家全聪明,中医西医学得都快,很快就成了诺邓村第一个取得医师执照的女医生。山村生活平静也忙碌,日子出奇地快。一晃,又十五年过去了。家全为金彪生了个女儿,叫黄良玉。良玉小的时候,每次出诊回来,不管多累,金彪都会弯下腰蹲在地上,良玉骑上去后拍拍金彪的脑袋,说一声:“阿爹,跑呀。”金彪就在大青树下绕着圈跑起来,良玉在上面一颠一颠的,像是一只树梢上的麻雀。良玉说一声:“飞呀。”他就一步一跳,作出一副飞的样子。金彪现在背不成良玉了,良玉去到县城里上初中,只有寒暑假才回来。休息的时候,金彪喜欢泡上一壶自己从山上采的罗峰茶,请阿爹一起在大青树下喝。阿爹边喝茶边看医书,而金彪边喝茶边想良玉,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似乎和这罗峰茶一样苦起来。
五
金彪和家全产生了矛盾。金彪现在看不惯家全了,因为她打麻将,有时候一次就能输掉他走十几里地出诊挣的钱。家全也看不惯金彪,因为他不像城里医生那样戴口罩,而且嘴角总是叼着香烟。最近还喝上了酒,而且总是一个人闷闷地喝,喝多了倒头便睡。两人的别扭都憋在心里,直到有一天家全实在憋不住了:
“你一个当医生的怎么能一天到晚叼着烟?”家全问。“看病的老乡给的,不点上,人家会觉得你会不好好给他看病。”“烟是病人给的,不好意思不抽,这酒可是你自己喝的,喝醉了出诊咋办?”“酒是因为你才喝的!”“什么,因为我,我什么时候让你为我喝酒了?莫名其妙!”“你要不是每天打麻将,不跟我说话,我能喝酒吗?难道你想让我当阿雄媳妇?”一见家全打麻将,金彪就会想起阿雄媳妇。阿雄是本村青年,做生意赚了些钱,便从外村把阿雄媳妇娶了进来,几年后,生儿育女,日子过得也算不错。可阿雄迷上了麻将,刚开始时输钱,接着一点点从家往外卖东西。后来他儿子得了小儿麻痹症,女儿也在一个月内祸不单行地得了癫痫病。那一年的大年初三,家家户户喜庆团圆的时候,阿雄媳妇在家徒四壁的屋子里绝望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阿雄媳妇是服毒自尽的,喝了半瓶敌敌畏,还喝了酒。金彪赶到时,已经晚了。阿雄媳妇躺在那四面透风的屋子里,身体弓着,似乎在顽强地作着挣扎,两只手还紧紧握着拳头。脖子、脚踝已经乌青了,嘴角、鼻孔、耳朵等处都有成行的蜿蜒的血迹。阿雄抱着一对生病的儿女在一旁哭。临死前,阿雄媳妇让阿雄把一对儿女拉到面前,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人活着,真苦啊。阿雄感到后悔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金彪知道自己还不至于到阿雄媳妇那般田地,家全还来得及。
自从那次之后,家全很少打麻将,金彪也很少喝酒。
良玉放假回来的那天晚上,八里地外的义军村有人打电话来请金彪出诊,金彪便让良玉跟着。他在良玉的背篓里放了一些黄家的祖传秘方,这是电话里的人顺便让他带过去的,说有人想要。路上,金彪说:
“良玉,等你的脚板长得像阿爹一样大的时候,阿爹就把咱家的祖传秘方传给你,好吗?”
“阿爹,我不想当医生。”
“那你想当什么?”
“现在还没想好,但我想上高中考大学,以后到城里去工作,把阿爹阿妈都接去……”
金彪想说些什么,但没有说出口。月亮从东边的山梁上爬出来,像一盏灯笼,把诺邓村照得亮堂堂的,把树枝、幼草的影子投射在小路上,花花点点,悠悠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