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江陵府,天气依然闷热。午后的天空阴沉沉的,像一个巨大的盖子扣在头上,将整个地面变成了闷葫芦,连空气都沉闷得让人窒息。
和早晨的喧闹完全不同,大街上几乎看不到人,两旁商铺的掌柜伙计闲了下来,躲在通风处拼命摇着手中的蒲扇,可不管他们怎样用力,全身上下的黏糊糊总是挥之不去。
好像起风了。感觉到脸上的清凉,靠在扁担上昏昏欲睡的唐赫挣开眼,贼老天,憋了好几天的雨终于要下了么?
果然,天空愈发阴沉了,黑乎乎的云层翻滚着似乎要压了下来。“哐当”一声,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将谁家的窗扇拍得惊天响。
不好,这雨恐怕马上就来。唐赫一跃而起,扣上斗笠,慌乱地抄起扁担将身边的两只竹筐挑了起来。现在赶回家肯定来不及了,路上说不定会浇个落汤鸡,还是先找个地方躲躲雨吧。唐赫略一思量,就奔往街东头的小饭馆。那饭馆的赵老板是个好老头,和唐赫有些交情。
饭馆并不远,不过百步距离,唐赫才走了一半,身周陡地一亮,“轰!”一个惊天巨雷在头上猛然炸响,连脚底下的地面都震得簌簌发抖。
唐赫吓得差点摔了一跤,耳朵“嗡嗡”直响,还没等回过神来,“希律律——”身后传来惊马长嘶,紧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闪开!快闪开!马受惊了——”有人大叫。
唐赫回头一看,不由大惊失色——一辆马车直直地向自己冲来,驾车的伙计使出全身的劲拽着缰绳,却止不住惊马狂奔的势头。
妈呀,这不是要老命吗?紧急间唐赫顾不得多想,将担子一扔,身子就往旁边窜了出去。
奔马转瞬即至,风一样的驰过,只是唐赫扔下的扁担以及上面的绳子竹筐像一道天然的绊马索,牢牢地缚在了马腿上。
奔马继续往前冲,却已失去了平衡,马身腾空跃出老远,然后“轰”一下狠狠地砸落地面。紧随的马车撞在马身上,“嘭嗵”一声侧翻在地,空中一只车轮犹自转个不停。
这事说来话长,其实就是一瞬间,待唐赫顾得上回头看时,躺在地上哀鸣的辕马、跌出老远的车夫、摔散架的车厢,还有扁担竹筐以及散落满地的两筐桃子,眼前已是一片狼藉。
灾难,绝对是灾难!呆了半天,唐赫都无法抑制“怦怦”乱跳的心。擦擦额上的冷汗,心中后怕不已,刚才若是反应慢一点,这灾难恐怕立时就要降临在自己头上。我日,今天还真是倒霉,桃子未曾卖出半个,连命都险些丢掉!
“轰——”又是一声炸雷,豆大的雨点“啪啪”地打了下来。
贼老天,你想把老子往死里整啊!唐赫恨不得跳脚大骂。自己算是逃过一劫,也不知道那车夫是死是活。
正打算过去看看,却听车厢那边传来一个女子的呻吟。
不好,还有人困在车厢里!唐赫立马奔了过去。用力掀开两块木板,一个女子的身子露了出来。
女子不知伤到哪里,满脸血迹,不断“呜呜”哭泣。唐赫要将她拖出来,可谁知那女子不管不顾地往里面钻,嘴里哭叫着:“小姐!小姐!快救小姐!”
唐赫一听也急了,厢内应是还有一人,可到现在半点声音都无,看来凶多吉少,得赶快救人。他发了狠,车厢的木板一根根生生掰断,实在掰不动就用脚踹,直到拆去半个车厢,才发现最下面有一床薄薄的被子,被子里面裹着一个人。
此时雨已下得很大,街道上一片迷茫,但仍有几个店铺伙计听到动静出来帮忙,众人齐心之下,很快将两个女子和车夫弄到街边一家酒楼的门廊内。众人都被大雨浇了个透心凉,只有被子裹住的女子身上还干爽,但双目紧闭,脸色煞白,生死未知。
刚刚放到地上,满脸血迹的女子哭叫着就扑了过来:“小姐小姐,快醒醒,小姐你怎么啦快醒醒啊……”
唐赫伸手一探,被子上的女子气息微弱。他皱皱眉头沉声喝道:“你家小姐没死,还不赶快让开!你这样子下去,只怕你家小姐不死也要被你揉死了!”
那女子一吓之下,连忙挪开身子,却正正地对着唐赫跪下:“求求你救救我家小姐……救救小姐……要是小姐有事,我……求求你!”说着,俯身下去“咚咚”磕了几个头。
唐赫一下子为了难,这女子应是丫头身份,为了主子连自己的伤势都不顾,全身湿淋淋的,跪在地上磕头求救,一片忠心令人感动。可自己对医道一窍不通,实在是求错了人。
唐赫抬头扫扫其余众人,想问问有没有人懂医理,却见众人退得远远的,只好叫道:“快去请郎中!”
其实也怪不得别人退缩,趋吉避凶是普遍人的心理,摊上死人的事,谁都怕惹祸上身。请郎中倒是无关紧要,有两个热心人冲进了雨中。
“求求你救救我家小姐……”丫环又冲唐赫磕头,好像认定了眼前的年轻人是救命的稻草。
郎中不知什么时候来,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唐赫踌躇了一下蹲下身子。自己好歹知道点急救之法,也不知道对不对路,这时候只有赶鸭子上架死马当活马医,看能不能凑效了。
粗略地看看,没发现明显的外伤,唐赫开始动手了。先掐人中,再捏虎口,那女子没动静。再一探,好像连鼻息都没有了!唐赫大急,一咬牙,只有拿出最后的手段——人工呼吸了!
“你们都转过身去,不要妨碍我救人!”唐赫冲伙计们吼道。这时代的女子可不能乱碰,特别是大庭广众之下,要不然毁了人家清白,即使救活了也会寻死。
伙计们听话地转过身去,有的甚至避进屋中,人命关天,要真妨碍人家救人就是大过了。这就是“专家”对外行的绝对权威性。
唐赫伸出手犹豫半天,终于一狠心按在了那女子的胸前。入手之处一片柔软,唐赫急于救人,却没有半分杂念,双手叠放,用力推按几下。那丫头大惊之下想要阻止,被唐赫一眼瞪了回去。
记忆中好像推几下胸还要吹吹气,可这种事实在是不能做,便说了法子让丫头去做,可怜丫头摔了个七荤八素,自身难保,因忧心小姐的安危一直勉力支撑,哪里还做得来。救人要紧,唐赫也顾不得许多,只有亲力亲为了。
才吹了两下,那女子身子动了一下,嘴里发出一声呻吟。唐赫大喜过望,连忙缩手起身。人工呼吸也不知道是谁发明的,确实有效,没想今天自己也救了一条人命。不过此法子好是好,但男的救过女的之后好像下场都不怎么好,所以唐赫才急急避开。
恰在这时,车夫醒转,挣扎着扑了过来:“小姐……”
“啪!”清脆的一声,车夫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耳光。
又躲过一劫!唐赫想笑,可实在是笑不出来。
车夫诚惶诚恐地后退几步,趴在地上一个劲儿磕头。自己赶车摔了小姐,是天大的罪过,别说一巴掌,就算一顿板子也不为过,回去后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性命呢!却不知,这一巴掌替别人受了过,挨得冤枉。
“小姐你醒了!”丫头又惊又喜,眼泪簌簌流下,嘴角却是欢喜的笑容:“谢天谢地,小姐你没事就好!”
小姐挣扎坐起身,感觉嘴唇有点异样,看看自己贴身丫环守在一旁,始终不敢肯定刚才是不是有人趁机轻薄了自己,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多问,只是狠狠瞪了车夫一眼。再回头,看见丫环满脸血污,记起了先前发生的事,忙拿衣袖去擦丫头脸上的血迹,眼里流下泪来:“……好蒲儿……你拿被子捂住我,又紧紧地抱住我……我怎么会有事……倒是你……”
“小姐不要担心,蒲儿没事的……”丫头说着,身子一软,倒在了小姐的怀中。
唐赫吓了一大跳,不会又要来一次人工呼吸吧?
还是小姐沉着,收起眼泪,仔细检查一下丫头,从被子上撕了布条包住丫环的头,扭头对那车夫道:“蒲儿的头撞破了,不是太严重,想是疲乏了才昏睡过去。三旺,你赶快回家报信,叫人来接我们。”
车夫连滚带爬地去了。他身上或许也有伤,说不定还很重,但这时候小姐吩咐下来,只要有一口气在,也得强撑着办好。
听小姐的口气,丫头的伤也不打紧,唐赫长长吁了一口气,一场灾祸,所有人都无事,也算福星高照了。三人之间,小姐完好无损,着实令人意外。这小妞当时许是受了惊吓,一时昏迷,其实救不救都无所谓,早晚都会醒转,却让人白白担了一回心。
那自己……岂不是白白占了一回便宜?唐赫下意识地想去摸嘴唇,手到中途又生生忍住。这时候千万露陷不得!想回忆刚才吹气的感觉,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留下鼻端幽幽一股清香。他却不知道,刚才的情形实在是凶险,小姐惊吓昏迷,偏又裹着被子,那被子浇了雨密不透气,小姐一口气便喘不过来。人在睡觉时呼吸不畅会自然醒转,但失去了意识,就只有憋死的份了。唐赫唯一知道的急救方法刚好对了路,小姐心肺复苏,从鬼门关逃了回来。
被唐赫喝退的众人又围过来,皆庆幸不已。这时酒店的掌柜冒了出来,将众人请到店内。雨越下越大,门廊早不能呆了,做生意的虽然利字当头,但也不是冷血之人,刚才是担心死人,现在没有这层忌讳,自然是略施小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