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神色淡淡,气如冰霜冷光满目。她袖手而坐,身旁也没有琵琶。
那刚才是谁在弹奏?
她点头道:“我可否知道,那个剑伤,你是如何做到的?”
灰衣男子笑道:“这有何难?我无法复制月神剑,但复制一个伤口对我来说不过是信手拈来。再说——那个身体本来就是你的真身,天亦对自己已经没有自信,丞焰也根本就不会怀疑。”
白衣女子静默。蝉鸣数声,点破了夏夜的寂寞。她说道:“千盏月,我从不跟魔作交易。”
“但是你已经做了!第一次跟血魂姬,第二次是跟我。”千盏月摸着下巴道,“你对自己现在的身体,可还算满意?”
“满不满意,要见了他们才能知晓。”她轻轻立起身,淡淡云影迤逦于地,与从前的她并无半分不同。
“你还不走?”她站起身,拂袖打翻了千盏月身前的酒盏。酒香泼溅,染得月色微醉。
千盏月方也站起来:“好好好,这里是你的舞台,我该退场了。”
千盏月两指扶起酒盏,他的脸倏忽映在酒盏之中,继而便不见了。
于是只剩下流云影一人独立月下。琵琶声又柔柔响起,还是找不到那个弹奏之人。
他们,就快要来了吧。真想马上知道,第一个看见的人会是谁。
居然是她。云影看清他的身影远远站在宴席对面时,云袖一挥,将酒盏掷飞了出去!
酒盏在空中疾飞,却无半点酒水洒落。
“噗”。酒杯被那只苍白的手捏在手里。满头灰发随风一荡。他低垂的眼神突然扬起。
“怎么,想敬师父一杯么?”疏岚淡淡将酒杯放在唇前——
云影微微颔首,对师父拱手道:“师父,请。恕我不能陪了——”
疏岚唇微微张开,既而又停下。
“饮尽一千杯,方见荧惑角。”云影说道。
她的意思是,找寻荧惑角一事已与她无关么?
“在喝酒之前,我有句话要问你。”疏岚继续问,“你效命于血魂姬,继而又沦为千盏月的帮手,到底是为了什么?”
血魂姬允诺给你的,到底是什么?千盏月已经给你的,到底又是什么?
虽然你是我的影子,可我却根本不懂你要干什么。
“无需问我。你一直都错了,我与你们都不同。”云影双眼微眯,“我只是影子而已……我的一切都来自于你……”
疏岚忽然明白了。他点点头道:“什么都不必说了。这盏酒过后,你我不再是师徒,不再有任何关系。”
疏岚对云影微笑。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纠缠十几年,我们之间,终于要来个了断。
我到底是谁,我来自何地,又要去向何方?
我没有父母。不像小恒,他母亲是青楼女子,父亲是纨绔子弟,但他至少知道自己的来处——我却,不知。
我也没有兄弟。不像若晴,她的哥哥与她并无任何血缘关系,但她至少有人可以相依相伴——我却,没有。
我甚至没有自己的命运。不像你。你从云海为仙,到落地为凡,都有那么多人为你倾倒,为你着迷,为你,不惜牺牲自己的未来——我却,没有。
我是你被月光投影在地面的,肮脏的结痂。
我弹不出比你高超的乐律,也无法像你那样,为了所爱之人付出性命。
不要再追问我,为何要背叛你。为何一个来自于你的人会背叛你。
因为,我也一直在,寻找答案。
云影便在疏岚搁下酒杯,空杯酒满的瞬间坐了下来:“一千杯酒,你好像喝不完呢。还是等他们一起来吧。”
“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无需牵扯无辜之人。”疏岚又端起另一杯酒。
“哦?”云影冷道,“你不像我。你有‘朋友’。那些朋友,会把你的事,当做自己的事。”
疏岚静默不语。
“不要以为我是在摇尾乞怜。”云影袖下的五指轻轻舒展。你应该已经看出来了,我从未对任何人露出笑容,从未祈求过任何人的感情。
红豆,泱璇,都是因为得不到爱而疯狂的人,可我跟他们却都不同。
红豆至少还得到过爱。她出世之前,她的父亲爱过她;她的母亲一直爱着她,那些忠心的小妖,也都敬爱着她;
泱璇当然也得到过爱。他的母亲一直爱着他,还有疏岚你,也曾经紧紧地抱着他,给过他温暖,不是么?
就是这种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折磨让他们变得软弱,会像别人祈求和抱怨!
我却不会,因为那种被爱的感情,我从来都……
上次杀死五色鸟是我唯一真正开心的笑容。当我的手洞穿了她的肩膀,你无法体味我有多么接近她的痛苦,那种——发自内心的求饶、呼喊、难以置信,我都听到了。
原来要接近一个人,了解一个人,就是要走进她死亡的那一刻。
我已经懂了,这就是我要的答案!
疏岚放下第二杯。
“你的舞仙,舞鸳,已经被我杀了。”云影眼色幽幽望着满满一千盏酒,她想象着疏岚听到此话的表情。
嘴角再次无法控制得上扬。她可不是伪装,只因这种笑容,最能表达她的感觉。
疏岚端起第三杯。
“再喝下去,可就是借酒消愁了。”云影斜睨疏岚一眼。
你以为你喝的是什么?是悼念五色鸟而流下的眼泪么?错了。你喝的是我的痛苦,一千盏,都是我的痛苦汇聚而成的。
你现在知道,你当初落入凡间寻找爱人的举动有多么愚蠢了吧。
没有你那个愚蠢之举,也就不会有我的诞生。
也就不会,有我的痛苦。
我也就不会杀掉你昔日的朋友。
“有多久没听过我弹琴了。”云影开始解自己的衣服,已经褪下了最外面的那层软纱。
疏岚放下了第三杯酒。
她提醒过的——再喝下去,可是会醉的。
“你说过,我弹琴的天分最接近你。我说过的,我不要你的琴。我学成之后,一定要我自己的琴。”
可是……这世上的琴,就算不是疏岚亲手制作,不是被疏岚之手弹过,也会在仙凡两界沾染了关于疏岚的传说。云影知道,要找一把真正属于自己的琴,可是很不容易的。
“你的诀桑乃是妖琴,孟婆魂使之琴。你一定也知道,世上还有一把鬼琴,鬼琵琶,骨质筋弦,弹之如鬼哭。”
云影说着,除下了身上最后一件银白色的肚兜。她纯白莹润的身体就这样展现在疏岚身前。
疏岚怔住。他捏紧了手里的,第四杯酒。
他看到了云影的身体。胸前,美丽洁白的皮肤已经完全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白骨为体,筋血为弦的一把骨肉琵琶,深深嵌在她肉体之中!
“我用自己的身体,也就是来自你那个身体,跟千盏月交换了这把琵琶。你觉得如何?”
骨肉琵琶?
疏岚轻笑,原来流云影将自己变成了一把琴。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有些事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他不想跟这把没有灵魂的琴对弹。他只希望身边出现一个朋友,天亦,或者是丞焰,或者是绯雪,与他举尊共饮几杯。
今日如是醉倒在这里,也算不枉了。
嘈嘈切切错杂弹,珠玉声中闻鬼哭。琵琶声让一千杯酒的温度都凉了下去。
但疏岚没有拒绝,他一边饮,一边等。
他不想用自己最爱的琴声,去应对那些不配的敌人。
越来越多的酒杯倒在桌面上。疏岚只觉嘴角边一股灼热。他食指轻点凑近一摸。
是血。
“云影,这世上之事,还有很多是你不了解的。包括我,也是你不曾了解的。”
疏岚用手背轻轻蹭去嘴角的鲜血,血痕映着月光,在他的手背上闪闪发亮。
“我只知道,如果再喝下去,你会死的。”云影身体中的琵琶紫色火焰交织吞吐,也不知她自己有没有痛感。
“知道天亦为何比你们都强大么?”云影低下头去看自己体内扭曲的骨头,“他就不会像你这般随性。如果是他,一定会一剑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