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琴室门口站了稍许,终于鼓足勇气推开了门——
她从未想过这世上有如此动人心魄的乐声。优雅如春雪摇曳,惊艳如飞鸿一瞥;舍却繁华,离尘不染;婉柔如娇凤,凤鸣声破天……
如儿沉醉在乐声中,也不知她听了多久。虽然全部精神都集中在乐声中,但她依稀感觉到金光如刀,琴丝如箭,已经刺得眼睛微痛,有些睁不开了……
视野忽然染作一片血红。她感觉到身后有人奔过来,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如儿就这样双眼蒙着白布过了数月。疏岚并未罚她,只因她是被乐声而迷惑,不由自主注入灵识。天回北斗琴射向她双眼的琴光,不过是对她的一场试炼。
学艺不久的如儿,就这般成了仙器天回北斗琴之主。疏岚曾再三嘱咐过她,虽然可弹此琴,但不可催动真力。驾驭此琴需极高的灵力,否则仍会反噬伤己。
疏岚并没有问过她,在琴声中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其实从那时起疏岚就知道,这个叫如儿的小女孩,必定会因她想要的东西受伤。
吞食十粒以上紫陌清风丹,灵力可增百倍,时效可达十年。而十年后的后果却是……
疏岚方才发现,如儿的琴声不只是攻击,还有几根琴弦在施治愈之法。疏岚听着琴声,血流渐止,自己运功疗伤,也顺畅多了。
而这首曲子的名字……
犹记,多情。
疏岚只用碧玉笛吹奏过它。却不料如儿以箜篌弹之,竟是这番光景。
玉指漫拨,乐音被灵力凝结作星辉,随着她的手指飘飘洒洒。那些紫色黑色的曼陀花瓣在空中浮沉,肃杀中竟多了些不由自主的温柔。
“你给我停下!”泱璇突然捂住耳朵,“停下!”
他仿佛很怕听到这乐音——或是这曲子。
如儿自然不予理会。柔曼哀婉的曲子,仿佛离别时的挽留,欲言又止,无可奈何。
“你给我……”方才还煞气腾腾的泱璇忽然抱头伏地!
疏岚蹙眉看着泱璇发疯一般,扑通一声跪进幽暗泉水中。他着魔一般扑打着水中凌乱的影子,仿佛要极力抚平被自己打乱的水面。
疏岚转眼去看如儿。过去隐秘的往事,她应该不会知道。于此时弹奏这首曲子,难道是天意?
一个静静弹奏,一个眉头紧锁。两人一齐望着在水中发疯的紫衣人,那紫衣人口中胡言乱语,似乎已经走火入魔。
“疏岚你这混蛋!你明明承诺过,永远不在我面前弹奏此曲!”
“不对,娘亲,我……我对不起你……”
如儿不为所动。泱璇仰面跌倒在水中,双手狠狠抠着白玉面具,似乎是努力要把面具拿下来。怎奈那面具戴得太久,似乎已经和皮肉连在了一起。
疏岚低头,不忍再看。
“如儿……够了,不要再弹了。”
那个手抚玉弦的天女般的人物,早已不是他所认识,教养,陪伴着的如儿了。
血肉撕裂的声音。鲜血汩汩汇入幽暗泉,月光溶入黑红色的泉水,谁都不堪提起之前的优雅高洁。
泉潭如血盆大口,小心翼翼含着泱璇。泱璇则专心致志捧着被自己从脸上撕下来的白玉面具。他肉乎乎的手指在白玉面具上轻轻抚摸着,无限的温柔。
他仿佛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往事。手指细细描摹出面具的轮廓,就像抚摸那个人的脸一样……
“娘亲,夜已深了,你怎么还未睡,难道你还在等父亲?”
“娘亲快快安睡吧。你答应了,明天一早要带璇儿去放风筝的啊。”
“你怎么不理璇儿?璇儿愿意为娘亲做点心,好好练习术法……难道娘亲是想家了?那个叫漪沦山的地方?等父亲不生气了,我就带娘亲回去……”
白玉脸颊上横着一丝鲜血。泱璇却是摸了许久才发现。他如遭雷击,他忙扯过袖子,使劲擦那一道血迹:
“娘亲,你怎么受伤了?是父亲他又打你了么?你仙术那么厉害,为什么不还手?娘亲不是还会医术么?为何不为自己医治?”
紫袖扫过。白玉面具上却已是满脸鲜血!
散乱的长发已经完全遮住了泱璇破碎的脸。他双眼中恐惧的寒光却透过头发缝隙,直射到那张面具上——
“娘——!你怎么会死?是不是父亲杀了你?是不是?”
“父亲答应过我不会再打你,不会再逼你做不愿意做的事,为什么,为什么……”
“我去杀了他,我去杀了他,给你报仇!”
“不……即使杀了那个畜生,杀了那个畜生娘亲也不会再回来了……不能再陪在璇儿身边……”
“没有娘亲……没有娘亲……”
“璇儿真的,好害怕……”
乐声戛然而止。
如儿愕然,是一只再熟悉不过的手,按在了箜篌琴弦上。
“不要再弹了。”疏岚放开琴弦,独自走向泱璇。
“璇儿。”
疏岚叫着他,和他一起跪在水中。他从背后扶住他的肩膀,用仅有的力气,克制住他全身的颤抖。
泱璇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疏岚的存在,他自顾自得喃喃道:“可惜我杀不了他……他是鱼玄机,青琼山所有的妖魔都及不上他的厉害……更何况现在,他已经作了妖王……”
“璇儿,醒过来。”疏岚温柔地将他的头靠在怀里,“不要害怕。”
“我恨所有人。我恨微澜门主。她不是娘亲的师父么?她不是神通广大无所不知么?为什么自娘亲嫁给那个魔鬼以后她便不闻不问?她找过娘亲么?她是真的关心自己亲手带大的徒儿么?”
“我也恨天亦。他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可以呆在微澜门无忧无虑得长大?他根本不是微澜门的人!凭什么所有人都爱他,把他当做家人,却把我当敌人!”
“我恨若晴。多小的时候,娘亲便跟我说过,她没有亲人,却有个极好的师姐叫做轻仙。我将来见了轻仙姑姑的女儿,便像见了自己的姐姐一样亲。”
“但是结果呢?她满眼满心只有一个天亦,根本不会把任何别人当作兄弟!她只知因为母亲的缘故我不会杀她,却不知,她也应该爱我!”
疏岚将泱璇静静搂在怀中。世界无声,寂地花落。他轻轻拍拍泱璇的后背,只觉自己胸前已经潮湿。
就让他把上次没说完的话,一齐痛痛快快说出来吧。
“我知道微澜门主想干什么。虽然海棠神花之力拖延了妖界人界开战的时间,但那一天迟早会来临……哼哼。她于是令若晴修炼雨恨云愁,搭成虹桥逃到天界去……”
疏岚闭上眼睛。于是他便在香炉中投入暗血凝脂,毁掉若晴双手?若他真的想彻底毁掉若晴,为何又亲自调制好了解药?
泱璇突然侧过脸扎在疏岚怀里。他不敢抬头,因为那张残破的脸:
“怎么连你也帮着若晴?你为了从我手中夺得解药,不惜吹奏‘犹记多情’……那是我父……那个畜生经常吹奏给我娘亲的曲子……我一听到就会,就会……”
泱璇终于平静了下来。他沉溺在疏岚怀中,仿佛睡着了。
疏岚柔声道:“璇儿,其实,我真的……”
“犹记多情”的乐声却骤然响起——比之前更加柔婉凄美,更加寒冷彻骨!疏岚猛然回头,却只看到如儿沉醉于乐声之中,浑然不知外物!
“如儿!停下!”疏岚抬手喝止如儿,他的胳膊却被泱璇的一只小手按住。
“不用了,就让她弹吧。”泱璇继续将头埋进去,不再动弹。
“可是这样下去,你……”那只小手复又挡住疏岚的嘴。
“别说了,是娘亲最喜欢的,我也,好久没听过了……”
泱璇在温暖的黑暗中紧闭双眼。自他修为大进,随着妖王,自己不肯再认的父亲屠戮苍生,杀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妖……
如今他却能回到故乡,听着犹记多情曲,死在疏岚的怀中,母亲的墓旁。
这一生,也算不枉了吧。
疏岚,记得第一次在雪照河边见面的时候,我便鬼使神差地给了你一次看到我真面目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