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亦脸色一沉。他没有看若晴,她正以无限期许的目光望着他,他却只能摇头。
“不要任性。回去吧。”
可是……
若晴几乎没来得及拉住天亦。她怅然看着天亦决然抽身离去,同刚才走掉的人,都是一样。
“哥哥……”
为什么连你也说我任性?为什么连你也,不肯帮我?
天亦走出厅外,却没走远。他抱了肩站在门廊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厅内传来细细的啜泣声,和另一个人温柔的安慰声。声音最后渐渐变小,消失。天亦微微蹙了眉。
疏岚走了出来。他仿佛知道天亦等在这里,一迈出门槛,便停止了脚步。
“你——为什么?”天亦问他,脸上并无怒色。只是月神剑的啸声,却已在无形之中,将疏岚圈入了战阵。
这只是警告,并无真正要打的意思。
“晴儿她做不到。”疏岚说毕,美目转盼,竟在空中凭空流下一丝怜宠的光线。
——告诉天亦,他也做不到。
看着若晴受任何折磨。
“你我明知这是圈套!”天亦终于按捺不住,未出鞘的剑登时按上疏岚的咽喉,“你这么纵容她,是让她去送死!”
疏岚微微抬了抬下颌。天亦眼中的怒火,战意,转瞬即逝。
“若晴无法做到见死不救。血魂姬,我们都希望她死。可是现在不同。”疏岚缓缓说着,天亦没有收剑。
“现在是一个危在旦夕的老妇人,恳求若晴施舍一点她浸淫十几年的医术。”疏岚感觉到他颈上的寒光开始消退,“你最了解若晴。你觉得,她能眼睁睁看着病患,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死去么?”
月神剑已经收回天亦腰间。
“能。她必须做到!”天亦转过了身。
“是,她必须做到。但是不是现在——不妨再给若晴一次机会。”疏岚正色道,“所以这次,我去找寻那些药材。你们在这里,保护她。”
可恶……
天亦提脚便走,头也不回。没错,若晴聪明归聪明,善良归善良,可滥施同情便是她最大的软肋!
天亦想错了。血魂姬的厉害,不在于她日渐复苏的功力,而在于她太了解人心。若是会攻心,这世间,还有什么敌人打不倒?
而天亦呢?便是学到最强的仙术,得到再大的力量,也控制不了自己最想保护的妹妹,心里想什么。
离歌宴还剩八天。疏岚便去寻药,即日启程。
“一切小心。”
若晴一直把疏岚送到大门口。一路无话,竟然只剩“一切小心”这四个字。
她不觉自嘲,当初绯雪不也是用这四个字来奉劝自己的么?结果呢,千小心万小心,明知是圈套,却还要奋不顾身地钻进去。
“放心。”疏岚点点头。
乘云踏雾,绝尘而去。若晴心里怎能不知,疏岚此番是为自己涉险。他身体一直不好,新伤叠着旧伤,别人看不出来,却瞒不过若晴的眼睛。
如此说来……我又做错了事?
若晴几乎想把疏岚喊回来。只不过,太迟了。
“为何还跟着我?”
疏岚御空,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抵达南疆青琼山。毕竟他只有多则十日日,少则五日的时间去找齐那三味药材。只有,能快则快。
他亦才腾出功夫来去管身后尾随的人。
那淡黄色的衣裙在青琼山翠绿的草木中渐渐隐现。漫不经心却又无法抹去的颜色,如同这片苍翠之林中,自然化生的仙草。
“社主……”
如儿慢慢走上前来,向疏岚一福。
“为何要跟来。”疏岚继续向前走。如儿正惊愕他没有立刻叫她回去,又惊又喜地跟上,解释道:“我不放心社主一人……”
“我曾于昔年重谱轮回曲时,于青琼山浮居数月,依稀记得奇花异木的生长方位。”疏岚手搭凉棚,遥望渺渺云天,青琼山,果然比他记忆中的还要大。
如儿嗫嚅道:“可是,青琼山乃灵山圣地,凡有宝物,难免有仙兽符灵镇守。况且社主也……不比往日了。”
如儿句句是实话。她不怕惹得疏岚恼怒。她一心要留下,任是疏岚怎么驱赶,都不会离开。
疏岚脚步暂住,却又继续向前。
疏岚浮云般的身体穿行于深林之中,草木竞荣,跟着他的呼吸一同清凉。
“社主。如儿觉得……”如儿寸步不离疏岚,只觉灵山之中清气充沛,适宜修炼,深山之中不知潜伏着多少妖兽,“流姐姐她……”
“自然瞒不过你的眼睛。”疏岚突然手指远方,一处幽林遮蔽,日光罕至的所在,那里,极有可能是幽暗泉。
“云影在大厅中那番话是有意为之。”疏岚说毕,驻足望着眼前通向幽暗泉的路。
必经之路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悬天木桥。桥梁架于桥下急湍水流两岸绝壁之间,且其上生湿滑青苔,又多年久腐朽之处,当真一处天险。
如儿望望脚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只想着誓死追随疏岚,却不记得这是自己第一次出远门。而且一出来,便来了这么远,这么险的地方。
疏岚回望身后的如儿,摊开手掌,伸向她。
如儿心中咯噔一下。
她无甚反应,只见疏岚的手缓缓移了过来。便在如儿的手不听使唤地抬起同时,疏岚那双苍白修长的单薄手掌中,却蓦然生发出一条白色的雾带——
准确无误地,伸长到了如儿手里。
握紧。飘渺的雾带,疏岚的气息。握住,就像没有握住一样。如此虚空如诺言般的东西,握在手中更叫人害怕。
“跟着我走。”
两人便一前一后,一步一步地小心上了木桥。
如儿心中忐忑,更不巧的是,山中开始下起了小雨。
不识趣的雨珠在如儿刘海梢上晃荡着。她双手握着雾带,不敢去擦脸上的雨。
“社主……”独木长桥太过漫长,似乎该说些什么,转移注意,“有件事,如儿一直都想问。”
“问吧。”疏岚说道,“你一向不是吞吞吐吐之人。”
真的?就算没有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却是常有的。如儿自嘲,继续问道:“流师姐的来处——社主,从未向我们提起过。”
流师姐的来处。如儿蹙眉,回想起自己和小恒的身世。如儿是被拐子卖到歌社来的,但据拐子说,孩子虽几经辗转,但大约是歌城周边甘泉村采茶人家的孩子,父母贫病而死,不得已遂落到拐子手里;
而小恒来历更复杂些。据说是延靖城一大户人家少爷,与一青楼女子结下了桃花债,却不肯将那痴情女子娶进门,便有一婴孩在少爷迎娶富家小姐那日被送到了府邸门口,众人都疑是那青楼女子所生。
少爷好生难堪。他命人将孩子卖掉,甚至不分青红皂白,把那青楼女子也赶出延靖城。那青楼女子再无音讯,孩子却因生得文弱俊雅,被某好事者抱到了杨花歌社的门口……
这无疑是对歌社,也是对孩子的侮辱。疏岚社主却毫不在意,他便开始抚养这孩子,并教他吹箫。
而流姐姐……仿佛整个杨花社都无人知道,这个孩子来自哪里,为何要来……
“其实也无甚不可说的。”疏岚却很自然,“流云影她,本来就不是凡人。”
两人刚走到木桥中央。小雨细如蛛丝,几乎可轻轻从衣上掸去。如果可以,如儿真想让疏岚转过身来,看看他此刻的神情。
因为从他的话音中,如儿什么也品味不到。
她不是凡人。那是仙?妖?魔?鬼?
“那她到底……”如儿愈走愈慢,她将手中雾带一扯,停了下来。
“她身上,有种跟你很相似的东西……”如儿的声音颤抖着,“我说不出,是什么。”
前方却传来疏岚的一声轻笑。
如儿仰头,看着疏岚的背影。她多少次望着这个背影,多少次想象着他转身的瞬间,衣香飞舞,花纱乱堕……
他却永远只留下一个背影。为她指引方向,给她前进的勇气,却不愿与她,分享自己的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