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光慑人。那只冰冷而巨大的兽眼,晶莹得如月亮一般。灵渡无法辨出这是什么兽类的眼睛,只匆匆看了一眼,便低了头。
“小人……早已立誓,此生此世不回那个地方。”灵渡答道,“然小人奉主人之意离开杨花社后并无处可去,只得回来这里。”
既如此,妖王应该没有理由责难他了。灵渡早已是魔体,进出幽冥地界,本也自由。
“荒谬。我幽冥地界岂是你想来便来,想去便去的?”妖王哼道,“你是魔体便又如何?幽冥地界千万妖魁魔魂,又哪一个敢不听我妖王调遣?”
“小人不敢。”灵渡又是叩首。
“你知道‘不敢’便好。”妖王已经转头,身体一扫似乎已经远去,“你去寂骨殿,到时自会明白,你总有一天会像她一样——乖乖臣服于本王,为本王效命的。”
穿过夹道的冰莲絮花丛,灵渡一路进了寂骨殿正殿。把守小妖们见了,除了投来奇怪的目光,倒也不加阻拦。
寂骨正殿不设赎魂灯,只是极其平凡几盏烛火。大殿长案前坐着一个玄黑衣袍的女子,伏案执笔,身边却未有侍婢。
灵渡望着那个神情专注并不抬头的女子,摘了布帽。他一步一步走过去,脚步声在空旷的殿中格外响亮。
“依依。”他叫他的名字,却害怕她抬头。
那女子笔下不停。一行行精致的小楷自她手下迅速飞落竹简上,却不见丝毫凌乱。
“何事?”依依问着,仍忙着自己的事。
灵渡握紧了拳头。他早已打听到,柳依依现在身体已经魔化,还当上了寂骨殿主夫人,不仅对殿主墨吹尘死心塌地忠心耿耿,还帮他处理魔务,手段之高明,心思之缜密,已经深得众妖魔之心了。
灵渡不再说话。他看着依依玄黑的指甲,白皙的脸上魔化的花纹,美丽仍在,只是有些不敢认她。
又隔了许久,依依终于一抬头,恍然道:“哦,是你,你怎么来了?”
说着便搁了笔在笔架上:“你不是跟着绯雪反出我幽冥地界了么?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
灵渡答道:“我只是回来……看一眼,没想到……”
没想到你已经如此适应妖界的生活,如此闲适淡然,远胜于当年的我。灵渡苦笑,正欲再问却被依依抢话道:“你该不会是来问我,棠雨在哪吧?”
灵渡摇摇头,他还没傻到这个份上:“不。依依,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还爱卿丞焰吗?”
依依默默合上竹简,又展开另一卷,提笔蘸墨:“事到如今,问这样的话还有何意义?”
“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柳依依奋笔疾书,眉尖不蹙。
“可是卿丞焰他时时刻刻都只想着你一个人!今天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要救你出去!”灵渡疾步上前,一把便把毛笔攥住。
柳依依稳稳捏着笔,缓缓抬头,愕道:“出去?出哪里?”
“离开这里,回灵州人间!”灵渡狠狠从依依手中抽离了毛笔,远远向后掷去。纤细的长笔杆直撞到柱子上,啪地折为两截。
清脆的断响使依依眼神一凛。两段笔杆跌落地上,笔尖饱蘸的墨水却在幕帘上挥出一道墨龙似的长长痕迹。就像黑色的血。
“为什么背叛?”灵渡一拳狠狠砸在竹简上。双眼直直望着柳依依。
柳依依也望着他眼中血红的泪光。灵渡喉咙中发出痛苦哽咽的声音,无法再说话。
“你是不会明白的。”依依拔起灵渡砸在竹简上的拳头,冲她微笑,一如当时……
一如灵渡被天亦追赶,躲进柳叶坊依依房间的那一日。灵渡重伤之下昏迷不醒,躺在依依床中,却被那一丝清淡幽香唤醒了凉薄的意识。
他无法睁眼,却从这个奇妙女子小心的呼吸和熟稔的动作中,体味到了她内心的温柔。
“你岂会明白妖王陛下的英明。我并非忠诚于墨吹尘,我只忠于妖王陛下。”依依坚定道,“你岂会明白——月神根本不是真正的神,陛下才是……”
“够了。”灵渡冷笑道,“你已经背叛了这么多次,还跟我提忠诚?”
“第一次,背叛衔樱堂,背叛你的师父与同门,而跑去柳叶坊做舞姬,这是对谁忠诚?
“这一次,背叛你最爱的人,一心服侍着你根本不爱的人,这是对谁忠诚?背叛整个灵州正道,甘心服侍妖魔,你这……又是对谁忠诚?”
灵渡一口气说完这些,却发现他的确不明白,不明白。
“去吧。”依依朝他摆了摆手。去吧。
她说毕低下头,不理灵渡匆匆离去的脚步。她望了那支折断的毛笔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被灵渡砸烂的书简,冷笑。
一生一世的承诺,不也就是那般……
一夕之间的叛离,不也便是如此罢了。
“来人呐。”依依叫过侍者,依旧是幽冥地府中最常见的白毛小怪。
“传我的令,叫梦书阁主把二殿罢黜羽军的名单再抄送一次。”依依说毕,只将那封被砸烂的竹简往案旁火炉中一丢,示意这一份,已经不堪使了。
“是。”白毛小怪应声,领命而去。
于是大殿中又剩依依一人。她有些累了,手枕着臂在案上一伏。
“第一次,背叛衔樱堂,背叛你的师父与同门,而跑去柳叶坊做舞姬,这是对谁忠诚?”
脑中不断回响着灵渡的话,依依只在心中答着,因为他已不会听到……
他也不会知道那些回忆。依依刚拜入衔樱堂时才六岁,头上两个小鬟,一脸稚气,一身水红色衣裤,几乎见了人就要拜。
她是因为家中贫困不得过活,才被父母送来投靠这江湖上名声响亮的大门派。父母亲特意为她穿上最干净喜庆的衣服,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她粉嫩的小脸,闺女,既拜了师父,就要听人家的话,好好练功。
小依依牢牢记住父母的嘱咐,当时心中并不认为这一别便是永远隔绝了亲缘。她也不知怎的,接受了一番奇怪的测试,便真的顺顺当当拜了师父。
她并不知自己的际遇是别的低级弟子梦寐以求。迷迷糊糊做了衔樱堂主的入室弟子,与派中精英翘楚共同切磋技艺,对依依来说只是命中注定,没什么好歆享的。
只有一位师兄不同……棠棣。那是依依拜师以来记住的第一个名字。是这个风华正茂的少年牵着她的手,带她游遍了整个衔樱堂——她可以去的地方,又柔声嘱咐她,她不能去的地方。
师兄如父。犹记得当时,她的个头还不到他的腰。她赌气将法杖仍在地上,背了手,说什么也不练了。那个海棠林中传来的脚步声却让她的心打着鼓,又乖乖把法杖捡了起来。
师兄如父。犹记得当时,他会捧着汤碗满园子追不肯吃饭的小师妹。她咯咯笑着在飞花中穿梭,这样的淘气,却比什么都快乐。
师兄如父。犹记得当时,他对他说,宛城,好好听师父的话,努力练功。到时咱们七兄妹的侠义之名响彻江湖,师父她,该有多高兴……
——你是我最敬爱之人,我不敢忘。
只可惜——嚼花吹叶一出,天下莫能与之争的时候,我们却都高兴不起来了。
师父她想要的,根本不是她日日耳提面命的侠义。她想要的是成为霸王,是天下。
无论大家怎么劝师父都不听……她的欲望日渐膨胀,目的也日益昭彰。她召集七子开会,竟不去夕晖树海总堂,只在假总堂议事厅。她连门都不叫关。
六位师兄师姐跪了一地。师父正在气头上,直要他们永远跪着,跪死为止。依依因当时才盈盈十三,最受宠爱,才得允许站在师父身侧恭听教益。
她于是倒了热茶给师父,跪在她面前,一盏茶举过头顶:“师父息怒。”
“啪”,依依话音才刚落,手中茶盏便被师父一掌打落。热茶并未倾倒在脸上身上,师父的一记耳光却劈头盖脸打了过来,直把毫不躲闪的依依打倒在地上。
“师父!”
头晕目眩。依依来不及去蹭嘴边的血,身体便被第一个冲上来的棠棣师兄扶住。她耳边嗡嗡地,依稀辨得师兄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