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峻熙从树中拽出来的,是一个身穿黑袍,头发花白的老者。这老者身材中等,面色红润。黑袍老者一时不能适应外面的阳光,坐在树根,眼睛闭了好一会儿才睁开。黑袍老者盯着宋峻熙看了好一会儿,说:“我认识你,你是宋神探。”
此时宋峻熙断定这神秘老者不是精,是人。他说:“老伯,‘神探’是旧社会的反动称呼,千万别再提。你怎么认识我的?”
黑袍老者不语,看了看宋峻熙的身后。宋峻熙回头一看,见队长带着几个队员,高举开山大斧,紧张兮兮地包围上来。宋峻熙忙说:“队长,这个老伯是人。”
队长喝问道:“既然是人,为什么跑到树洞里去装神弄鬼?我看你不是人,是封建作孽,是牛鬼蛇神!或者,你是美国或台湾派来的敌特分子!”
黑袍老者忙说:“长官,我叫柯阿春,是这僰人山下苗寨的苗民。我临死前,进这个树洞杀老鼠精,却被老鼠精用我自己的刀钉在树洞壁上。被老鼠精糟蹋的一个姑娘,把我肚子上的刀拔下来后,我就死了。”
宋峻熙听黑袍老者自称是柯阿春,感觉非常意外。在二十四年前,宋峻熙在调查这僰人山北麓的“苗蛊”一案时,与族长柯阿春有过多次接触。那时候,柯阿春的样子,满头银发,看起来,至少有七十岁了。而眼前这个从树中“崩”出来的黑袍老者,满头青丝,看上去也就是六十来岁的样子。如果说是柯阿春的子侄辈,倒还差不多。
队长和几个队员不敢靠得太近,离柯阿春有十几步距离。队长问:“这么说,你真是鬼?”
柯阿春忙再次强调:“不不不!我不是鬼!我记得我被一个矮子老鼠精钉在树洞上,后来一个小姑娘把钉在我身上的刀拔了,我就死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感觉小腿一阵疼痛,就醒过来了。”
队长问:“那你是什么时候死的?老鼠精呢?小姑娘呢?”
柯阿春说:“我也不知道我死了多久了。老鼠精被一口大锅化了,小姑娘可能逃出去了。”
队长喝道:“牛鬼蛇神,胡说八道!什么老鼠精、小姑娘?什么一会儿死一会儿活的!我看你死到临头,还在宣传封建思想!”他吩咐两个队员:“你俩去,弄点柳树皮,搓根长长粗粗的绳子,把这牛鬼蛇神绑了。”
宋峻熙忙说:“队长,我有个建议。”
队长瞪眼道:“你这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有什么好建议?”
宋峻熙说:“我们国家现在正处于全民大炼钢铁阶段,缺的正是人手,只要是站得起来的,无一不投入大炼钢铁的滚滚革命洪流之中。就算是‘地富反坏右’,也要让他们边参加劳动,边对他们进行改造。我看这样,这个装神弄鬼的老者,就不忙先捆他,让他参与到我们的劳动之中不是很好吗?”
队长想了想,说:“你这个建议,本队长批判性地接受,选择性地采纳。这个老牛鬼蛇神,就由你带着,继续砍这棵老棘树。不允许偷懒!”队长说完,带着几个队员,到几十米远的地方砍树去了。其实,队长和他手下的几个文盲心中害怕,怕黑袍老者当真是山精鬼怪。
宋峻熙问柯阿春:“老兄,你饿不饿?”
柯阿春说:“我本来不饿,你这么一问,我就感觉饿了。”
宋峻熙拿出自己的窝窝头,和军用水壶,请柯阿春就着凉开水吃窝窝头。柯阿春也不客气,抓起窝窝头就吃,但只吃了一个窝窝头和喝了三口水,就说吃饱了。宋峻熙看了一眼队长等人作业的方向,见一个人也没有,他估计队长他们躲在哪丛树荫下吃午餐去了。就对柯阿春说:“柯老兄,你休息一下吧,要不要躺会儿?”
柯阿春说不用。他看着满山大大小小的树桩,突然号啕大哭,边哭边叫:“你们如此逆天行事,不出三年,一定会遭受天惩!”
待柯阿春的情绪稍缓,宋峻熙说:“柯老兄,我也知道,把这些千年老树砍了,违反了自然规律。但是,如果不参加这样的劳动,不仅我们的肚子就要挨饿,我的命也许会都保不住。刚才你说你认识我?我现在想起来了,二十多年前,我来这山下调查苗墓的‘蛊毒”案,传说蛊是苗寨的族长柯阿春所下,那个族长柯阿春,是一个白头老翁,当时我们没调查到他下蛊的证据。柯老兄,我有问题向你请教。一,你在这树中有多长时间了?你叫柯阿春,二十多年前那个满头白发的族长,也叫柯阿春,是你族中的堂兄吧?他究竟会不会下蛊?”
柯阿春说:“一,如果你来调查蛊毒案的时间真的离现在有二十多年,那么我就在这树中呆了二十年了;二,那个白头老翁,不会下蛊;三,我就是那个白头老翁柯阿春。”
宋峻熙看着柯阿春那满头青丝,说:“你的相貌是有点像那个柯阿春,但你却是满头黑发,当时那位柯阿春却是满头白发。”
“我满头黑发?”柯阿春伸手把自己那超过一尺长的头往前撩了一把,一看,脸上充满惊奇,说:“我死了二十多年,怎么头发变黑了?”
宋峻熙扭头看了一眼队长等几个人的方向,见他们仍没有出来,觉得奇怪,心想,怎么满腔革命激情的队长,今天也偷懒了?他再次请柯阿春吃窝窝头,柯阿春说确实吃饱了。再次问柯阿春是否要躺下休息休息,柯阿春说不用,称自己精神好的很。宋峻熙说:“如果你真是二十多年前那个族长柯阿春,那我就不能叫你‘老兄’,而该叫你‘老伯’了。柯老伯,二十多年前的蛊毒案,至今我一直充满疑惑,你能不能跟我讲讲实情?还有,你如果真的在这棵树里呆了二十多年,请你讲讲具体情况好吗?为什么你会呆在这树洞里?为什么你不吃不喝,精精还这么好?”
柯阿春很配合,先向宋峻熙讲了酋长墓中的结构。说他都是听“老辈子”说的,具体是不是那样,他也没见过,不过,那根乌金和天蚕丝混绞而成的细绳,千年以来,是一直和族长的床脚相连的。至于蛊毒,柯阿春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他们寨子里是没有一个人会下蛊的。
宋峻熙想,祖坟里的秘密,何等重要,怎么这柯阿春一古脑儿对我讲了,不怕我说出去吗?柯阿春接着说:“当年我不给你讲实情,是因为你们是国民政府的警察,我信不过。我死后,正在树中睡长觉,被你们一斧子砍醒,感觉似乎已改朝换代,而你呢,是几个砍树人中,的唯一一个令人信任的人这也是我的感觉。对无辜百姓,你是绝不会伤害他们。所以我才告诉你我们苗人祖坟里的秘密。”
宋峻熙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请你讲一讲你是怎么进树洞的,并说说你在树洞中的经历好吗?”
柯阿春说,他年轻时进山打猎,曾看到过相当离奇的一幕。